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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第一百五十五章,旧恨


  且说魏国君臣十分畏惧秦国攻魏,这日廷议,魏王魏圉对臣僚们说道:“如今赵国又去和燕国打仗了,益发的不能襄助大魏,大魏唯有设法与秦国交好,以保太平。”

  信陵君魏无忌道:“眼下秦国正在丧期之中,秦王应不会用兵。”

  魏圉叹道:“秦王又不是什么严守礼制的贤人,更何况,即便他真的守丧,丧期最长也不过一年而已。”

  相国魏齐道:“据闻秦王很宠信新任秦相张禄,对张禄言听计从。微臣认为,我等不妨收买了张禄,让张禄去游说秦王宽待大魏。”

  魏圉颔首道:“这主意不错。”

  魏无忌眉头倏皱,道:“这个张禄,往昔没没无闻,却突然之间斗倒了秦国的太后和四贵,一跃成为秦国至高权要之一,绝非等闲之辈,恐怕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魏圉面露轻蔑之色,冷笑道:“这种人,离间君上的血缘亲情,实是个阴恶卑鄙的小人。‘小人喻于利’,寡人多给他些财帛就是了。”遂遣中大夫须贾携带厚礼入秦。

  *

  时值寒冬,张禄在相府备下羊肉火锅,热诚招待楚国太子熊元与左徒黄歇。

  自魏冉离开咸阳后,黄歇便鼓动熊元结交新任秦相张禄。熊元本以为自己与张禄年纪差了数十岁,彼此甚难投缘,岂料两人碰巧皆好弈棋,且均是高手,几番切磋下来,惺惺相惜,竟成了忘年的莫逆之交。

  此刻三人坐在一处,无拘无束的喝酒、吃火锅,谈笑风生。张禄道:“太子元,黄公,你们二位今天就住在舍下吧,老夫要跟太子元通宵对弈!”

  熊元和黄歇笑道:“那就叨扰应侯啦!”

  张禄笑呵呵的道:“哪里话!你俩勿要跟老夫客套!”

  三人将火锅中的食材吃了六七成,郑安平行色匆匆的从外头回来,解下沾满雪片的斗篷。

  张禄笑道:“郑贤弟,这汤里尚有好几块上等羊腿肉,你快坐下吃些。”

  郑安平不入座,站着肃然说道:“大哥,我适才路过东城门外的驿站时瞧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张禄笑容不改,道:“我懒得猜了,你直截了当的告诉我是谁吧。”

  郑安平道:“是须贾。”

  张禄听到这个名字,脸上表情骤变,原本悠闲和气的笑色迅速消退,双眉倒竖,眼中迸出怨毒狠戾的目光,两颊皮肉微微抽搐。

  黄歇与熊元俱是唬了一跳,黄歇问道:“应侯可是有甚么不妥吗?”

  张禄稍回过神,冲两人淡淡的一笑,道:“无妨,两位不用在意。”又侧首问郑安平:“须贾在驿站做什么?”

  郑安平答道:“他应该是打算进城来办事的,但他的马车坏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修好。”

  张禄点头说道:“我知道了。郑贤弟,你去帮我找一身破旧的单衣、一双草履。”

  郑安平奇道:“大哥要破旧单衣和草履干什么?”

  张禄道:“我要外出一趟。”

  熊元惊诧道:“应侯,您难道是打算穿着单衣草履出门吗?这大冷天的,又下着雪,您就不怕冻坏了身体?”

  张禄从容笑道:“只片晌工夫,不至于冻坏的,老夫叫下人备好姜汤和沐浴的热水即可。”

  黄歇、熊元皆猜不到张禄意欲何为,追问几句,张禄也不说破。

  等三人吃完火锅,郑安平又从外边回来,手里拿着一双草履,一身粗布缝制、打着两个补丁的单衣,道:“咸阳到底是国都,再贫困的百姓也不会衣衫褴褛,我只能找到这样子的衣服了。”

  张禄站起身,笑道:“这件尚可,多谢郑贤弟。”便即脱掉锦缎衣裳,换上粗布单衣,再把头顶的革冠、玳瑁簪也摘下,让侍女在院中拾了一根细树枝,插入发髻。

  郑安平、黄歇、熊元呆呆望着张禄,谁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禄穿上草履,对郑安平道:“郑贤弟,你随我一道去,必要之时可以接应我。”

  郑安平混混沌沌的道:“哦……”

  张禄又向熊元和黄歇道:“请太子元与黄公先至客房品茶,老夫去去就回。”

  熊元和黄歇拱手道:“谨诺。应侯万事顺利。”

  *

  朔风愈刮愈烈,飞雪越下越急,咸阳城外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银装世界。

  须贾身披皮裘大氅,从驿站的房舍中走出来,询问在雪地里忙碌的侍从们:“马车修好了吗?”

  一员侍从答道:“回大人,装礼物的那辆马车已修缮妥当,但您乘坐的大车断了车轴,只怕是修不好了,而且牵引大车的四匹马中也有两匹冻得病了。”

  须贾双手在腿边重重的一拍,愁嗟道:“唉!这可如何是好!”

  他纵目望向咸阳城的城楼,忽见一个人影正拱肩缩背的朝这边走来。走得近了,他发现那人影单衣蔽体、草履包足,不禁心生怜悯:“此等点水滴冻的天气,这人穿得这般单薄,实在是可怜啊!”便欲给予帮助,上前打招呼道:“老人家。”

  人影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

  须贾看到此人面容,猝然“啊”一声大叫,再定睛仔细审视须臾,竟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惊诧的道:“范雎!你是范雎吗!”

  这穿着单衣草履的人正是张禄,也就是当年的范雎。

  张禄初至秦国时,鼻梁因旧伤而歪斜,后来得秦王派御医诊治,治了数年,效验颇佳,是故张禄此刻的容貌已与受伤前差异不大。

  张禄向须贾作了个揖,卑恭的道:“小人范雎,见过须大人。”

  须贾两手扶住张禄的胳膊,眼睑隐隐泛红,似有泪意,道:“你昔日受了重伤,本官和同僚们皆当你已不幸去世,未料今天本官居然还能遇着你!你的伤可都大好了吗?”

  张禄道:“小人的伤全已治愈,多谢须大人记挂。”

  须贾笑问道:“你这些年是在秦国当说客?抑或是策士?”

  张禄故作惨然的道:“小人原是魏国重犯,死里逃生,避祸于异乡,能保住性命即是万幸,哪里还敢企望仕途?小人现今是给一户富贵人家做苦役,勉强度日耳。”

  须贾叹道:“唉,本官当日的一句话语,竟害你沦落至如斯境地,本官心里也是不忍啊!”拉着张禄一手道:“本官在驿馆内备了些酒肉,你此刻如有闲暇,便与本官一道饮食,也好暖一暖身子。”

  张禄并不推拒,躬身道:“小人从命,谢过须大人。”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进到驿馆里,须贾先落座,再让张禄就座,又指示侍从给张禄斟酒。

  张禄啜了一口酒,心中只觉好笑:“这酒的品质,比我府里下人喝的还不如。”

  却听须贾关切的询问道:“范雎,你何以不穿冬衣御寒?”

  张禄用竹箸夹了一块炖猪肉,答道:“小人贫困,无钱添置冬衣。”说完就把猪肉塞入口中,朵颐大嚼。

  须贾颇为悲悯的摇一摇头,向侍从道:“你去打开本官的箱笼,拿一件丝袍赠给他。”

  侍从应诺,到外边的车厢里拿取衣物。

  张禄又吃了两块猪肉,头也不抬,道:“多谢须大人恩赐。”

  须贾笑微微的啜饮酒浆,忽然间,心念一动,与张禄说道:“范雎,你对秦相张君可有了解否?本官听说,秦王如今甚是宠信张君,国政大事悉与张君合计,本官这趟来咸阳,正是要拜望这位张君。你可认得什么朋友,能帮本官约见张君?”

  张禄暗喜:“这可好,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脸上仍假装着卑恭的情状,道:“小人的主公乃是张君至交,小人沾了主公的光,也识得张君。若须大人信得过小人,小人愿亲自引领您去会见张君。”

  须贾闻言惊喜,高声道:“果真?”

  张禄唇角稍稍一撇,道:“小人何曾欺骗过须大人?”

  须贾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但片刻之后,他又皱起了眉,道:“本官乘坐的马车损坏了,马匹也病着,这‘驷马大车’的排场显然是用不了了。既是这般,本官还是不去见张君了,免得丢面子。”

  张禄心里直笑须贾做作,嘴上好声好气的道:“小人的主公有驷马大车,今日闲置于府中,小人可暂借来供须大人使用。”

  须贾又感惊喜不已,哈哈笑道:“甚好!甚好!”提箸给张禄夹了一大块猪肥膘。

  张禄吃饱喝足,便先告辞,孤身前往咸阳城。

  须贾在驿馆等候。不到一个时辰,驿馆外马鸣啾啾、车轮滚滚。

  须贾出门来看,只见皑皑雪野中停了一辆四匹马牵引的马车,骏马之雄健、车厢之华丽,远胜他自己原先乘坐的驷马大车,而那驾驶马车的人正是张禄。

  “恭请须大人上车。”张禄温文有礼的道。

  须贾得意洋洋的登上马车,坐入车厢,笑道:“我们走罢!”

  张禄轻声一笑,随即投鞭击马。

  “唷!”马嘶高亢,驷马大车迅快而平稳的往咸阳城驶去。

  须贾独坐车厢之内,兴致极好,心中寻思道:“范雎不记前仇,以德报怨,真真是一个大好人也!我今次如能办成此事,定要打赏范雎百金以作酬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抵达张禄的府邸,缓速驶入。

  须贾掀开窗帘一角,观望车外形景,但见偌大的庭院中有侍卫站立、仆役往来,而马车所经之处,行走的仆役们纷纷垂下头脸、疾步避让。须贾不禁纳闷:“这些个下人,怎像是非常忌惮范雎?”待要相询,张禄已勒马停车。

  “这里便是张君会客的厅堂。”张禄对车厢里的须贾道,“请须大人稍候,小人先去通禀。”说着就走下马车。

  须贾也立即下车,抢上几步,抓住张禄衣袖,神色紧张的道:“此地似乎有些蹊跷啊!”

  张禄笑道:“须大人如要见张君,就请安心在此候着。”

  须贾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吧,你务必助本官成事!”

  张禄不接话,迈着大步走进大厅,进去后顺手阖上厅门。

  须贾心里很是忐忑,遂也不敢坐回到车厢里,只缩着脖子立在户外,任凭鹅毛般的雪片落在冠上、头发上、脸上、衣服上。

  等了大半个时辰,大厅的门犹然紧闭,张禄也未再现身。

  须贾连打了几个喷嚏,鼻腔颇为不适,自感有伤风之状。他裹紧裘皮大氅,鼓一鼓勇气,走到厅门前问那两个把守的侍卫:“范雎进去恁久了,怎还不出来?”

  两个侍卫互相瞅了一眼,均脸露狐疑的表情,其中一个侍卫道:“什么范雎?此地没这个人。”

  须贾讶异道:“驾车带我来此的那个老人家不就是范雎吗?他先前走进厅里,乃是打你们眼皮底下过去的啊!”

  侍卫喝道:“你休要胡言!方才进去的是我们相爷,哪是你说的范雎!”

  须贾脑中糊里糊涂,道:“你是说,那个衣着简陋的老人……是你们的相国张君?”

  侍卫嘲讽道:“嘿嘿,你这个没眼色的,贵人不穿绫罗绸缎,你就当是贫贱匹夫了吗?”

  须贾大吃一惊,这时方知自己中计,吓得面如死灰、腮肉痉挛、胸口喉咙气息阻滞,继而身体四肢瘫软无力,“噗通”跌坐入厚厚积雪之中。

  “我当日害惨了范雎,今朝落入他手里,他又在秦国位高权重,我只怕是没有活路了……”须贾想及此,慢慢爬行至马车下,打算一头撞在车轮上,死个干脆痛快,免遭折磨羞辱。可念头一转,又觉不妥:“我自身固是死不足惜,可万一范雎不解恨,还要调唆秦王发兵伐魏,那是大大的不妙!”

  斟酌再三,他咬一咬牙,动手快速脱去身上的衣袍,忍着天寒地冻,赤膊跪在大厅门前,一行磕头、一行嘶声哭号道:“小人有罪!伏乞张君开恩!”

  他磕头哭号了许久,张禄却迟迟不来开门,周围的仆役、侍卫亦无人去通传。倒是在客房歇息的熊元和黄歇,听到这动静,纳罕的走过来一看究竟。

  熊元见须贾上身赤膊,皮肤因受冻而发红泛紫,且磕头磕得前额破伤流血,大是惊骇,呼道:“这是发生何事了!”

  黄歇耳聪目明,道:“此人必定是得罪了应侯啊。”

  熊元道:“他得罪了应侯,应侯要降罚,固然合理,可是这般的情形,本宫委实不忍观瞻。”遂大踏步走至厅门前,托侍卫去给张禄传话。

  侍卫知晓熊元是张禄的好友,不敢驳了他的面子,便依言进厅通传张禄。不一会儿,厅门大开,那侍卫朝熊元和黄歇抱拳施礼,道:“两位先请进。”

  熊元和黄歇步入大厅,望见张禄穿锦袍、戴金冠、微微笑着端坐于高座上,郑安平坐在了张禄右手边。

  张禄道:“老夫这趟出门,果真有些着了寒气,所以回府后先泡了个热水浴,刚又喝下一大碗姜汤,总算是镇住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熊元、黄歇坐在他左手边的宾位上。

  熊元、黄歇先拱手道:“请应侯多加保重!”然后才入座。

  俄而,两名侍卫将须贾押进厅里。

  须贾不敢行礼,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赤着膊跪在大厅中央,浑身不停的哆嗦,也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太恐惧。

  熊元问张禄:“应侯,这到底是怎一回事?这人是谁?”

  张禄喝了一口酒,似心不在焉的道:“这厮是魏国的中大夫须贾,曾经是老夫的主公。”

  熊元讶道:“主仆一场,自有情分,何以形同仇家?”

  张禄“哼哼”冷笑,说道:“这其中当然是有原由的。”旋即横眉立眼,严声喝问须贾:“须贾,你嚷嚷了半晌,自称有罪,老夫便要你说出来,你到底犯了多少桩罪!当受怎样的刑罚!”

  须贾挨了冻,身子很是虚弱,说不得很多话语,只答道:“小人所犯罪过的数目,比小人的头发还要多……小人对不住张君,当受汤镬之刑……”

  张禄森然道:“你所犯大罪共有三桩。当年老夫跟随你出使齐国,齐襄王田法章赞赏老夫之才,你心生嫉妒,回国后向相国魏齐诬告老夫亲齐叛国,害老夫无辜获罪,此为其一;魏齐令狱卒严刑拷打老夫,致老夫重伤,后把老夫扔入茅厕,你既是老夫之主,又知老夫含冤,却自始至终未曾阻止魏齐的恶行,此为其二;某晚魏齐设宴,他与众宾朋如厕时皆朝着老夫便溺,你须贾亦同样行事,此为其三。这三桩罪行,你认是不认?”

  须贾有气无力的道:“认……认……小人认罪……”

  熊元和黄歇听了张禄那番话,惊愕得面面相觑。谁人能料到,今日地位显赫、威风八面的秦相张禄,当年竟然蒙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是听到“便溺”一项,身娇肉贵的熊元极感反胃,差点把午间享用的肴馔全给呕出来!

  郑安平义愤填膺的对张禄道:“大哥,咱们就用汤镬之刑料理了须贾!反正这也是他自个儿提议的!”

  张禄道:“纵是把他煮成烂肉汤,也难消老夫心头之恨!”

  须贾急忙磕头道:“无论张君以何种手段惩治小人,小人皆无怨言!小人只求张君能悯恤故乡同胞,勿要迁怒于魏国!小人愿独自承担所有罪过!”

  张禄冷笑道:“嘿嘿,须大人这是痴心妄想了!凭你这点卑微的分量,纵是化成齑粉,又岂能抹消老夫多年之恨!”

  须贾一听这话,心中无比担忧魏国安危,遽然气息一窒,倒地厥了过去。

  郑安平见状,当即奔上前察看,进而哈哈大笑道:“这须贾的胆子真小,居然吓晕了!”

  张禄瞧也不瞧须贾,自顾自斟酒畅饮。

  熊元和黄歇站起身,一道向张禄深深一揖,熊元道:“应侯早年受苦矣!”

  张禄神色悠然的道:“否极泰来,诚然在理哉!”

  黄歇问道:“应侯打算如何处治须贾?”

  张禄道:“先前老夫假扮贫民路过驿站,须贾认出老夫,给老夫吃了酒肉,又送给老夫御寒的丝袍,总算他良心未泯,老夫姑且饶他一命。”对郑安平道:“郑贤弟,你喊几个人,把须贾抬去客舍。”

  郑安平内心不大乐意,但他一向了解张禄的脾气,既然须贾今日给了张禄一点“小恩小惠”,张禄就绝不会对须贾赶尽杀绝了,因此郑安平不出声反对,径自招呼仆役进来办事。

  熊元向张禄拱手道:“应侯仁义!”

  张禄笑道:“这个须贾,老夫算是饶过了,但另一个仇人,老夫断断宽恕不得!”说完这一句,他双眼中已聚满阴狠而狡狯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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