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慕然 2

　　小哑巴没有名字，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名字。

　　我和寓木彻底断了来往，苍梧山也不去了，那段时间，云舒被东海龙君家的小公主勾走了七魂，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献殷勤去了。

　　所以我将心思放在了小哑巴的身上。栖梧宫中有天族的案底卷宗，天族所有的囚犯都得记录在案，因何事被囚，关押者是何人，事无巨细。但本殿下在栖梧宫窝了五六日，没有找到关于寒潭底下水牢的一丁点记录。我心里知道小哑巴的来头定然不小，也不敢惊动师傅，只得空了就悄悄下寒潭去找他。

　　他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眼中除了恐惧就是无边无际的茫然。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善心的神，但看到他的时候心间还是抖了抖。我带着糕点和酒去寒潭，糕点归小哑巴，酒归我。久而久之，他对我的畏惧和戒备少了一些。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各据祭台一角，我说些胡话，他啃着糕点茫然地听我说胡话。

　　后来有一天，我在角落里喝着酒，小哑巴突然从另一角爬过来，手上还拿了一块芙蓉绿豆糕，悻悻地递给我，因为不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是将芙蓉绿豆糕分了我一块。本殿下蓦地心头一软，伸手就抚上了他的头。他下意识要躲，却又生生定住，任我轻抚他的发顶。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我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以后你就叫慕然好不好，比寓木好听多了。”

　　他听不懂，自然也不会答，我就只当他默认了。

　　和慕然在一起我是快乐的，看似风光无限的天族大王姬，犹如众星捧月般长大，如今心里生出了柔情，小心翼翼对待别人，是我尤为新鲜的体验。

　　慕然的一切都是我教会的。

　　于是找来纸笔墨，在寒潭悠悠的星光里一点一点教他，从无到有。

　　最难的就是教他讲话。要教一个对世间一无所知的人学会说话，其艰难程度不比到西海杀蛟龙更简单。他学得很吃力，我教得也很吃力。再加上，他天资实在算不上聪颖，学了很久之后，除了囫囵的音节，还是吐不出一个清晰完整的字。

　　说不泄气是假的，但我天生越挫越勇。虽然偶尔还是会怀疑教他说话这个决定明知与否，但看到他卷起舌头努力想要发音的神态便又精神大作。凡界常说的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十分有道理，当他扯住我的袖子，急得满头大汗，嫩生生的脸上吃力地拼凑出“琅嬛”两个字的时候，我比飞升上神的时候还要开心。

　　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浇灌的一颗种子，终于发芽开花。

　　神神仙仙的生命太过冗长，三年五载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给他念经书，讲四季轮回，说凡界风情。他明白得越加的多，他对天下万物都充满好奇，时常会问我，“为什么你可以看到那么多，而我却只能在这水里呢？”

　　他分不清是非善恶，辨不明黑白真假，他对世间一无所知，眼神天真得令人动容。

　　每当这时，我就哑口无言，对于他的前尘过往我一无所知，不知他从哪里来，有怎么样的身世浮萍，又缘何被困于此。于是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我用幻术带你看十万凡尘，好吗？”

　　他点漆般的眸子亮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本殿下伸手念诀，在飘荡起伏的水纹里幻出了凡世模样，熙熙攘攘的街道，春意盎然的原野，翩跹起舞的蝴蝶，扑面而来的斜风细雨。他看得痴了，竟然伸手去抚摸，自然是掬了一把水，手铐上的铁链一阵哗然，他又摊开手，不可置信的脸上写满伤情。

　　我不忍心，所以抚了抚他的头，“这不过是个幻术而已，是摸不到的，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的。”

　　他这才稍微打起精神，眼中亮出些许光彩。

　　幻术在所有术法之中算是最为低级的，且没有任何攻击性，就算教给他，也算不得什么事。虽说在学习讲话这一则上，他表现得愚鲁了一些，好在修习术法精进得飞快。

　　不过三两日，他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幻术。他幻化出来的第一样东西是我的影子，他指着影子对我说，“琅嬛，她也是琅嬛。”

　　我噗嗤笑了起来，在他脑门上飞快地弹了一下，“我在这里呢，你又幻出一个琅嬛干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讲，“琅嬛不在的时候，她可以陪我说话。”

　　幻术之所以为幻术，不过就是因为它是虚假的，就算模样幻得再真，一般人也幻不出能讲话的影子，更何况慕然这样一个初学术法的少年，我跟他解释，“幻影只是一个影子，你可以看到，但是却是不会讲话的。”

　　像是怕我不信，他急忙伸手不知念了一个什么诀，对着影子轻轻一点。令人瞠目的是，那道影子居然盈盈笑了起来，欢快地叫了一声，“慕然。”

　　我不禁悚然色变，看到眼前少年模样的慕然，一时间哑然失语。

　　他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仰起脸不无骄傲地讲，“我就说琅嬛是会说话的吧。”

　　有生之年我从未见到对术法有如此天赋的人。

　　当初我学会幻术用了多久？三月？五月？总之时间不短。可是他，在区区几天之内就学会了。

　　惊叹之余，更有深深的隐忧缠绕在心底。他天赋异禀，被困在寒潭底，向来注重前因后果的天族，凡事必能追溯到从何生，又在何处灭，偏偏在浩瀚的卷宗里没有只言片语关于慕然的。

　　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教他术法，他不知事，却不是傻，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寒潭地下的生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从这里逃出去了怎么办？我直觉得若是他逃出去，天族必然会倾力逮捕，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有比关押更残酷的事情在等他？再或者他逃不出去，但却撞得头皮血流。

　　与其给他没有希望的星光，我宁愿他永堕黑暗。

　　但是他总是在源源不断地给我惊喜，他的灵力犹如洪水，一旦撞破个口子，就会决堤。

　　我的担忧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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