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血的岭 十四

　　一夜之间，恍若隔世。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已然力竭如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的徐树铮被两名幸存的满身鲜血摇摇晃晃的士兵搀扶着站起来。在他的旁边，面容清秀宛如大学生的程潜中校周围几米范围内交错堆叠着十几具廓尔喀人的尸体，仔细看，几乎每一个人的眉心都开了一个小洞。

　　上天在绝大部分的时候是公平，所以在给予某人某项技能的同时，也往往会关上一扇门。并不以身体见长的陆大高材生程潜在手枪射击上有着极其高深的水平，出于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可以玩转狙击步枪白刃格斗也是一把好手却始终玩不大好手枪的徐树铮将此归结于中校生性胆小猥琐龌龊的缘故。

　　东边天际间的血红色朝霞好似修罗地狱般战场的镜像，晃得徐树铮头晕脑胀，感受着如同被烈火烧灼着的胃部传来的阵阵饥饿的感觉，他只剩下杀戮本能的脑子也渐渐转了起来，重新恢复了作为人类大脑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阵地上已经不见活着的英国军人的身影，只有彼此交叠的土黄色卡其布尸体和间杂其中人数远远少于土黄色的草绿色魏军将士遗骸。

　　至于战俘，当二连全员在己方炮火中升华成神后，一营的官兵已经很默契地自觉将英国人将英勇程度提升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程度——不会有人投降。

　　不会投降，自然也就没有俘虏，那么一旦有敌人表现出想要投降的意图，自然就是诈降。

　　“是的，我肯定所有举起双手的廓尔喀人都是在诈降，为了我的士兵安全着想，我不得不消灭一切的威胁！”

　　面对左老将军对于程潜枪毙三名俘虏的询问，陆大高材生一本正经地如是说道，然后老将军也同样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通过一营的电话将这一处理方法通报全师与左右侧翼两个边境警备队师的友军，在给年轻的副营长留下了一个我很看好你的高深莫测微笑后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脚踹开营部掩体的双层木门，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如雷的鼾声。

　　“哎！可以想见，和这位人体大喇叭睡了一辈子，俺们的师长夫人当真好命苦啊！”

　　程潜轻轻一叹，转而兴致勃勃地拉过老将的警卫八卦起来，并在两个小时后老将醒来的时候惨遭无节操警卫告密，在老将军四十三码的大皮靴下惨叫连连。

　　或许在遍地尸体的战场这样玩闹未免不敬，只是活下来的人实在没有资本去悲伤，上到上将下到列兵，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成为遍地尸体中的一员。能在临死之前快乐的活着，哪怕这快乐只有一瞬间，无论是对于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战友来说都是最让人珍视的情感。

　　一营的正副营长，此刻正进入基的前奏——惺惺相惜的状态之中。对于徐树铮，一向自视甚高的程潜，在此前是不大看得上的，总觉得这个营长的身上，有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草根阶层的那种鲁莽无礼与投机取巧的小聪明。这让父母均为政府官员，典型中产阶级上层家庭出身的程潜，十分的反感。他觉得，身为一名士兵或是排长，这样的性格无可厚非，不过作为一个头等主力营的主官，却未免有些上不得台面。没想到，真到了上了战场拼命的时候，徐树铮却是毫不含糊，一晚上下来，击毙劈杀了起码二十个英军不说，最为厉害的是，指挥从大略到细节更是几乎无可挑剔，程潜自问，换做是他来指挥，昨晚十有八九是要丢了阵地的。

　　此刻屁股又疼又痒半趴着毫无形象的徐树铮，从小便于神童之称，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四级十四年的学制念下来，总共跳了六级，以至于报考陆军士官学校的时候，15岁他因为年纪太小险些被拒绝，还是当时的总参教育总监部总监以其人才难得，破格予以录取。

　　尽管有着极深的文学造诣，诗词在王国文坛也小有名气，但因一路走得过于顺遂，徐树铮平日里行事做事，总会透着几分草莽般的粗俗与极度的傲慢，能入他眼的同龄人，几乎凤毛麟角。这其中，自然不会包括他认为性格过于绵软，一幅公子哥模样的程潜。

　　不过战争可以改变很多，包括徐树铮对于程潜的的好感度，在过去的一个夜晚也是迅速上升。

　　“最起码这小子不怕死，嗯，手枪打得也挺准。”

　　确定英国人暂时不会卷土重来后，幸存者就坐在敌人血葫芦一般的尸体上，打开后面刚刚送上来的一斤装的铁盒饼干慢慢咀嚼，再用自加热汤罐头送进胃里，尽管残碎的人体脏器就在眼前散发着浓烈刺鼻血腥味道，每一个人还是认真地吃光了整整一斤的饼干和一升的肉汤，甚至装着牛肉萝卜干白菜汤的白铁皮罐头盒都舔得干干净净，几乎可以当镜子用。

　　胡子拉碴的炊事班长挑着担子将空罐头盒收集起来，然后一个个扔到英国人最有可能到来的进攻路线上，尽管没有地雷好用，但这样最起码在下一个夜晚不会被敌人摸黑进来把一营给一锅端了。

　　一营？老中士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留了下来，常年摆弄行军灶粗糙黝黑的双手颤抖着拿出半截白中华，就着一截焦黑的辐射松木上的火苗引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一分钟后，从下士鼻腔里喷出的只有隐约可见的淡淡一缕青烟。

　　按照西方人的观点，一支部队伤亡百分之三十就会崩溃，伤亡一半就等同全军覆没，这么算来，一营早就已经不在了，被消灭了两次还有余。

　　战前得到加强之后多达一千一百余人的一营，在一天两夜的惨烈战斗中先后补充了包括一个成建制连在内的七百余人，而今全须全尾还留在阵地上的不足五百人，除了后方医院里的近二百名重伤的袍泽，大部分都已经在战斗中燃烧尽了最后的能量，整个营已经失去了七成以上的战力，即便早晨师部又给补入了三百余动员兵与部分机枪迫击炮，距离巅峰时期仍然相去甚远，而这，仅仅只是一天两夜而已。

　　这样惨重的伤亡，发生在整条防线中，扼守阵地的防御工事最为坚固、防御体系最为完善，地形最利于防守的一营身上，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更不敢相信。

　　在拿到伤亡汇总数据后，北方战区的头头脑脑，在为一营心疼得几乎流下眼泪的同时，也不无庆幸——倘若英军不是如此的僵化与保守，将攻击重点放在两翼任意一个边境警备队步兵营甚至是步兵团的身上，装备远逊于陆军，阵地防御体系也不如一营完备的边境警备队守军，能够坚持两个小时便是奇迹！

　　对于一营而言，最大的损失便是军士官与有过作战经验的老兵的减员多达六成以上，绝大部分都是在与廓尔喀人短兵相接时损失的，而陆续增援的动员兵们，即便是那些退伍兵，在战场上存活时间也极为短暂，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战斗的前两个小时阵亡或重伤。

　　最大的收获，便是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经历，让幸存的年轻官兵们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这些一夜之前还懵懵懂懂的战场菜鸟，已经学会了在杀戮场中保持冷静，在生命凋零的战场上，平静地旁观生命的消逝，很快便进入了战斗状态。此刻，这些脸上泪痕还依稀宛在的前菜鸟们，冰冷的表情犹如机器，在尸体之间，或躺或坐，大口嚼着饼干。

　　或许在不久之后，他们也会成为地上躺着的残缺尸体中的一员，成为阵亡将士名录上的两个或三个汉字，甚至被大口径榴弹直接命中尸骨无存，只能存在失踪名单上，不过在此之前，一定要消灭足够多的敌人，而只有吃下东西，才有体力应付激烈的战斗，当战斗已经化为本能，食欲和口感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山腰处，一个被火炮直接命中炸成废墟的大口径重机枪掩体一旁的交通壕里，徐树铮侧身靠着一件沾满了泥土的军大衣，将手中罐头里最后一口汤喝完并舔干净后，从上衣兜中掏出被汗水浸透的皱皱巴巴的烟盒，从中抽出两根有些潮的香烟，扔给副营长程潜一根后懒洋洋说道：“老伙计，安排好哨兵后把剩下的人都给赶进掩体里再睡觉，注意别把一个兔崽子拉在外面。”

　　“我们还有……”上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道：“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两个小时后，如果英军还没进攻，就把全体军官士官们喊起来，带着新到的动员兵到阵地里去睡。在这之前，就算是英国人真的打进来也得让弟兄们睡着，否则咱们就先垮啦！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选择相信这几百动员兵。”

　　说到这儿，徐树铮重重一叹：“守不住了！对面的廓尔喀人，起码还能拉出两千多号来，这还没算英国人随时能派来的增援，五六倍七八倍的差距，阵地又被炸成这幅模样，依我看，或许……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后悔不？”

　　“屁！”程潜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于咱们这些丘八而言，说后悔两字就是矫情。反正无论如何，只要还活着，就得顶住，实在顶不住，那没办法了，就当集体为国尽忠罢了。

　　单论打仗，咱们外海人还没怕过谁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英国大鼻子玩那些虚头巴脑的里格楞是把好手，战场上，他们就是一群草鸡，我想，到最后，会有希望的。”

　　“走啦！睡觉去！”程潜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对大他三届的陆大学长诡异地笑了笑，走出老远之后徐树铮才反应过来小学弟诡笑的意思：那个混蛋当时分明在看着自己撅起的半边血肉模糊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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