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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牡丹亭(1)


  月12日,北京,细雪至。

  为什么脑海里会率先跳出“细雪”而非“白雪”、“风雪”又或者别的什么名词呢?程小白心道,大概是因为谷崎润一郎的同名小说吧。她记得周逸之译本的精装帧,浅粉色的硬壳封面,那是一种极尽温柔的、细腻的传统颜色,就像古书上形容的“浅血牙”和“十样锦”,只属于天真无邪的少女。可惜设计者并非只沉溺于纯粹的浅粉梦幻,封面上间杂无数雪花飘坠下来,浩浩汤汤,又仿佛要埋葬这尘世间的一切思无邪似的。

  正如黄历所言:廿八己丑日,宜行丧,宜安葬。铅云低垂的天幕下,北风呼啸,街道两侧树木枯槁,颜色凋敝。乌鸦掠过,灌木逐渐被飞雪掩埋。

  这实在构筑了一个举办葬礼的好氛围。

  根据陆梓君生前遗愿,追悼会暨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音乐并未选择传统的葬礼进行曲,而是播放了他生前传唱度最高的一首单曲《无忧者》。

  程小白一身黑衣,手持白菊,行走在队列末端。恍惚地想,还好背景音乐是《无忧者》,旋律抒情,歌词也算恰如其分的应景。若是另一首带昆曲元素的《临川是梦》,到时候葬礼上咿咿呀呀响起“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水磨腔,都不知参加者是该哭还是该笑。

  但陆梓君真动过这样的心思。

  那是年初,程小白陪他去芒果台录制一档综艺节目。其实本不该是程小白跟着去的,奈何当时陆梓君两位助理,一位先兆性流产在家养胎,一位食物中毒在医院急诊挂号。他的执行经纪安莉莉更惨,好端端地出门遛狗被车刮倒,左腿骨折。执行暂时是当不了了,倒是能考虑出演金鸡独立的特约。

  为此大经纪冯天真几乎想骂人,冲进办公室边抽烟边吐槽:“你说咱们公司最近是不是水逆啊?”

  当时他们老板江望秋正在楼下佛堂安排人做法事,琅琅经声中,程小白的顶头上司裴莫面不改色,冷静提醒她:“姐,我是党员,不信封建迷信那套。”

  “我呸!有种这话你对着老江说去。”冯天真说话间喷了她一脸烟,“梓君周一需要飞湘省,谁跟?”

  烟雾缭绕里,裴莫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室内暖气太足,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手里的缂丝团扇,脸上满是戏谑神情。“我看。”她慢悠悠来了一句,“你要不考虑考虑江富贵。”

  江富贵是他们公司里养的一只柯基,安莉莉就是在园区溜它时意外出的车祸。

  “我呸!”冯天真气得继续骂人,“就那小短腿,你咋不说让梓君骑着它去演播厅啊。”

  最后选择程小白时,程小白自己都很诧异,觉得生活助理这活怎么着也不该落在她一个宣传文案身上。为此冯天真专门把她叫进办公室,发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循循善诱:“梓君身边最近急缺人,我总不好调Cica的助理给他用吧,到时候Cica怎么想对不对?小白你最近不忙,顶两天,权当体验生活。你不是喜欢芒果台那谁谁主持人吗?这次说不准能去要个签名合影什么的。”

  倒是裴莫在一旁细声软气地补充了句,笑吟吟地:“去吧,有出差补贴。”

  程小白:“……哦。”

  必须承认,还是“出差补贴”四个字比较打动她。

  录制节目当天陆梓君随行带了七个人,包括冯天真和程小白,还有一位常年合作的化妆师及其助理、一位服装师、一位造型师以及一位司机兼保镖。

  大家分工明确,程小白的工作倒还算轻松,只是需要眼力劲,会懂得察言观色,保持随叫随到。好在陆梓君脾气温和,绝少发火,便是她将latte错买成全脂的,他也不过莞尔,随手递给冯天真:“姐,喝咖啡。”

  综艺录制很费时间,往往下午正式开录到深夜才会结束,多位艺人同台的节目更是如此,若有一个状态不佳便要影响所有人的进度。深夜十一点,程小白已经哈欠连天,节目才进行到抽签提问环节。陆梓君抽到的那道题是“婚礼上准备播放哪首歌曲”。

  之前台本导演与艺人沟通时提供过问题列表,因此程小白对这个问题毫不惊讶。她窝在人头攒动的监视器后,见屏幕里陆梓君手持话筒,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大概是《猪八戒背媳妇》吧。”嗓音清润悦耳,仿佛潺潺流水徘徊溪涧,咬字又有些许江南口音,更添温柔。有这么一副好嗓子,怨不得他常年荣登“令粉丝耳朵怀孕的男艺人”榜单。

  陆梓君的回答引发全场哄笑,当时他正和合作的女演员宋婧熙传假戏真做的绯闻,但双方都没有正式公布恋情。主持人追问了几句,试图将话题往这方面引,其他嘉宾跟着起哄,大家七嘴八舌,结果不知怎么的将话题偏到了“葬礼歌曲”上。

  也许是谈话的气氛太轻松,陆梓君随口道:“既然是自己的葬礼,那必须放自己的歌。我选无忧——不,还是《临川是梦》吧。”

  主持人相当无语:“那首歌带戏腔,你唱的还是《牡丹亭·游园》!”

  陆梓君眨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无辜道:“是呀,但那样大家才会相信,别人唱歌要钱,我唱歌是真的要命。”

  当时《临川是梦》堪堪发行两周,还在如火如荼地打榜。虽有死忠粉竭力控评,但仍有不少评论认为陆梓君的公子音好听是好听,奈何唱功太垃圾,杀后期祭天也救不回来。热度最高的一条黑评直言:求知欲让自己点开MV,求生欲让自己退出MV,请卤汁菌先生——陆梓君的著名黑称之一——今后专心接综艺捞钱,不要演戏,更不要唱歌。于是陆梓君那样调侃自己的唱功,主持人与台下粉丝都会心一笑,觉得他真是出了名情商高,善于自黑。

  主持人还待往下说,现场导演的声音插了进来:“不好意思。”原来是导播车录满四小时,需要更换带子,全场不得不休息十五分钟。程小白顿时清醒,握着一瓶水噔噔跳上舞台递给陆梓君:“陆老师,这边。”护送他暂回楼下休息室。

  陆梓君休息,随行的工作人员便忙碌起来。化妆师赶来见缝插针地为他补妆,主要是用粉盖住眼下乌青及T区泛油光部分。服装师替他整理衣裳褶皱,造型师拨弄着他额前一缕碎发,程小白垂手立在他身后,屏气凝神,随时听候差遣。但陆梓君并没有什么事要差遣她,他只是在这般众星捧月中垂眼翻着手机,一声不吭,程小白无意瞥到一眼,发现他居然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活人在沥青、墙板和砖石之间喘息,死人却得以坐拥一片草坪。

  轻飘飘的一行字,来自as的《不属于我们的世纪》。他看到这里,指尖的动作顿了顿,唇边抿出一点笑。

  当时节目组的艺人统筹来找冯天真,两个人站在门外讨论下个环节是否让陆梓君唱还音的问题。冯天真双手抱臂,语气半是严厉,半掺着虚伪的假笑,指责节目组进度缓慢,超过合同上明文规定的录制时间:“唱还音可以。但是亲爱的,我觉得咱们不能抱着一种超时的心态来工作……”

  唱还音即是假唱。程小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化妆镜上一排灯泡凉白刺眼的缘故,她发现从镜中看,陆梓君低眸浅笑的一幕像极了油画里隽永独特的风景,便嘴唇一弯,也无声地微笑起来。

  后来录制继续,主持人在现场导演的要求下补完两个口子,大概是忘了,便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节目正式播出时这一段讨论也被后期无情剪掉,只留下陆梓君微笑的一句:“猪八戒背媳妇儿。”被团队趁机买上热搜。

  当时谁都以为那句“自己的葬礼要播放自己的歌”不过是陆梓君随口一说,谁知月余前的重阳节,凌晨三点,陆梓君突然在下榻的酒店纵身一跃,无情诀别人间,去寻找他可以安眠的那片草坪。

  那简直称得上是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公关灾难。谣言四起,微博客户端几度瘫痪,狂热粉丝自杀未遂,裴莫被警方带走录口供……整整一周,程小白打点各方媒体,求助公关公司,前三天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甚至没有时间悲痛。

  好在风波渐息,好在老板、冯天真乃至裴莫的人脉资源足够雄厚,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陆梓君逝世后第四十九天,葬礼在石景山区举行,自然轰动了大半个娱乐圈,无数艺人、导演、制片人……纷纷拨冗赶赴参加。程小白因年轻,职位卑微,算是最无关紧要的一员,献花环节被安排在队伍最末列。她耐着性子,跟随队列慢慢往前挪动,手里的白菊依然鲜嫩欲滴。是今晨刚刚采摘下的……吧?她神思恍惚,一抬头,远远看见家属答礼区站立三个人,一色纯黑套装,正依次向来宾回礼。

  因陆梓君学生时代便父母双亡,茕茕孑立,鲜少亲朋。这次葬礼上担任丧主、行主人之仪的,便是他生前所属经纪公司的老板江望秋、跟随他七年之久的经纪人冯天真,以及最右侧那位身材瘦削,肤色雪白,右耳挂着像蓝牙耳机一样东西的女人,是……裴莫。

  前两位都好说,裴莫愿意放下成见担任丧主,倒是大大出乎程小白的意料。

  虽说裴莫作为公司股东,又担任陆梓君工作室的宣传总监,十年同事,无论职位还是身份她都合适。但问题在于全公司上下连江富贵那条狗都知道,他们二人的私交可谓恶劣。

  其中原因程小白也只是听闻,听闻陆梓君刚出道时便由裴莫担任他的助理,起初两人关系尚可,后来矛盾日积月累,终至无法宛转回宥的地步。陆梓君甚至冲进老板的佛堂直言:要么她走!要么我滚!

  陆梓君那时不甚火,可再怎么不火也是位艺人,艺人想辞退一个宣传兼助理,老板江望秋自然不便阻拦,第二天就将裴莫调去公司另一位女艺人Cica身边。直至后来陆梓君成立个人工作室,她才重新回来担任他的宣传总监。

  好在私人恩怨归私人恩怨,他们二人公私分明,外人面前的关系倒还勉强过得去。所以裴莫到底以逝者为重,愿意最后一次长袖善舞,以丧主身份周旋在半个娱乐圈中间。

  葬礼的主礼堂经过精心布置,以黑色为主调,点缀以陆梓君生前最爱的天青色,肃穆中透出一丝安宁静谧。道路两侧摆满花圈,挽联一路飘荡,其中一幅扫到程小白眼底,末端有两行楷字:B大法学院2011届全体师生沉重悼念。

  B大,那是陆梓君生前母校,全国排名前二的顶尖学府。2007年夏天,陆梓君曾以S省高考理科状元的成绩录取B大刑法学专业,正因此,出道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人设始终是“学霸男神”。

  可惜脚下白烛垂泪,漆黑挽帐低垂,素花堆砌灵台,那位世人眼底“高智商高情商”的男神陆梓君,终究深陷内心迷障不能自救,陈放他遗体的水晶棺就被放置在灵台中央。伴随轻缓的音乐,程小白弯腰放下花束,抬眸看到陆梓君安然躺在棺中。一袭团花锦被盖住他全身,只露出些许眉眼,教缅怀者根本看不清遗容。

  是了,程小白的心猛地一突,陆梓君是从18楼跳下去的,尸体支零破碎,内脏脑浆流了一地。据说当时现场惨不忍睹,目击者晕过去了好几个……想来入殓师花了大力气,也没能将遗体修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效果,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就是此刻,水晶棺中隐约露出来的一双眉眼,程小白也能清晰看到眉骨处触目惊心的伤痕。那一定是骨头裂开后再缝起来的,也许脑中还塞满填充物……可不管怎么努力,那恐怖的伤痕、扭曲的面容、灰青的肌肤,一切都在提醒世人,曾经那位无尽风华只在低眉一抹浅笑间的“零露公子”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朝为红颜,夕成白骨。

  原来再熟悉不过的人,隔着生与死的明确界限望过去,遗体都是这样令人畏惧,以至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泪水瞬间模糊视线,程小白不忍细看,匆忙间向站在家属答礼区的三人鞠了一躬,便擦着眼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献花环节结束后,是江望秋作为公司老板代表家属致辞。程小白听他缓缓念道:

  “悠悠苍天,何薄于此?作为同伴,作为挚友,作为亲人,我们没能拯救梓君孤独的灵魂。他竭尽全力,终不能逃离名为‘抑郁’的困顿囚笼。多少次、曾有多少次,梓君或许在黑夜中失声痛哭,彷徨如迷途孩童……

  “跨越澄澈岁月清河,相隔层层白净窗纱,梓君纵身跌落的身影像极了一只白色大鸟。引鲜血裁作妍丽羽翼,舍痴骨碾碎粉末支离。他终获灵魂永恒的宁静,徒留生者无尽的叹息……”

  日影西移,飞雪纷乱,全场哽咽。程小白在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暗暗双手交握。她想,多么明显带有裴氏文风的优美辞藻啊,不仅催人泪下,更透出十足的寒凉。

  白骨析为笔刃,鲜血研为墨痕,文学总能将死亡与腐烂恶臭的皮屑、爬满虫卵的尸体、凋零枯萎的躯壳相剥离。恒以为诗的悲哀征服生命本身的悲哀,文学的椽笔抚过死亡的唇,描摹出含蓄而美丽的无上诗意。

  ——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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