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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起·牡丹亭(3)


  积毁销骨,空留纸声,有些问题注定不会得到答案。

  因为那些答案本身,就是问题。

  共事数年,作为直系下属,程小白一度比许多人更了解裴莫的喜好。譬如说,当工作遇到难题时,裴莫更喜欢孤身去三楼天台抽烟。

  她随身携带的是细支沉香,白纸包装,外观极为普通,仅在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注明是特供。细白的一根香烟被她夹在纤指中间,星点微弱光芒,烟雾清淡飘渺,衬托她永远眺望远方的剪水双瞳,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倒是很美的一幕,像极了竹久梦二作品里惯常体现的朦胧笔触。容易让人联想起那句著名俳句:若云烦恼,世人皆有之,妆饰骸骨看花去。

  只是冯天真不能理解她的品味,一直吐槽:“味道古怪得很,简直是苏烟里的败笔,点一根我还当自己在庙里烧香。”她凑过去些,语气难免好奇,“难道季三公子的品味也和你一样,喜欢抽这种?”

  裴莫将香烟叼在唇边,只作没听见她最后的问题,含笑道:“姐姐明鉴,说到烧香,我们可谁都没有江哥有发言权。”

  后来,仔细想想,原来在很多场合下,裴莫都会有意无意地回避季三公子这个话题。

  因为什么呢?因为她低调内敛,不愿声张;亦或她也心知肚明,自己与那位季三公子之间的暧昧关系,众口铄金,不过“利用”二字。

  正如一切尘埃落定,程小白最后一次翻起那本《海子诗集》,忽然想到陆梓君曾经轻飘飘掷下的一句谶言:“她做事的那些手段,如果你还想清清白白做个人,最好永远别去学。”

  那个“她”,指的正是裴莫。

  程小白记得很清楚,在裴莫办公室的书架上,除却各个译本的《细雪》,还有一本半旧的《海子诗集》,像是被翻阅太多次,扉页摇摇欲坠。《我请求:雨》这一篇更是被人撕烂扯碎,后又用透明胶布一点点拼凑复原。

  那还是两年前,程小白刚入职不久,发现裴莫的办公室位于二楼右侧楼梯拐角处,里面的书架足有一整面墙大小,双层可推拉,摆满中外书籍,高处甚至需要动用梯子。公司不管是谁,只除了江富贵,但凡乐意,闲来无事都可以从中挑拣两本感兴趣的阅读。就连陆梓君,偶尔来公司,也喜欢到裴莫办公室里坐一坐。

  文希在某次闲谈时无意透露,说小陆老师连续几年无缝进组,没有任何时间休息,阅读成为他唯一的消遣。

  程小白平生第二次与陆梓君见面时,她已经捱过试用期,在同事口中的姓名也彻底由“玊玊”改为“小白”,这是老板江望秋的建议。他说:“程玊这个名字固然好,只是太生僻。玊玊,你要知道这个圈子没你想得那么光鲜,多的是文盲。你需要有一个客户不会念错的称呼。”于是她依言将微信昵称改为“陆梓君工作室-程小白”,小是微,有微瑕;白是白玉;小白即白玉微瑕。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修改昵称的那一刻脑海里生生跳出陆梓君藏匿在烟雾后的如画眉眼,吴带当风的清淡触笔,意境幽远无垠。“白玉微瑕,你现在这个名字的寓意很好。”她记得他曾如是说,昆山碎玉般的嗓音,清清冷冷,直击人心。

  当年九月,北京难得迎来一个雨天。木樨创意园地理位置偏僻,距离最近的地铁站足有五公里,不便的交通带来的唯一优势是环境清幽,位于此的一家家影视公司多是独门别院的小栋别墅。那天程小白因为加班,傍晚时分撑着伞走去便利店买便当,回来时正输指纹准备开门,忽然听见身后发动机轰隆响声。转身一看,一辆奔驰G65呼啸而来,刹在她面前。

  车前灯照亮雨丝细密的痕迹,程小白从不记得公司有谁开越野车。茫然之际,看见陆梓君推门下车,并不撑伞,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至檐下,助理文希冒雨从后备箱取下一只32寸的行李箱紧随其后。原来是他的车,程小白手捧便当盒和伞,忙不迭打招呼:“小陆老师。”——她已经学会熟练使用“老师”这个在圈内永远不会出错的称呼。

  陆梓君瞥了她一眼,倒还有印象:“是你啊。”摘下口罩,随口问:“你们小裴姐呢?”

  指纹控制的大门向两侧缓缓打开,迎面一尊观音菩萨像立左膝坐于莲座,低眉敛目,神态悲悯。案前油灯燃烧,供香还剩下半截。程小白答道:“小裴姐这几天请假没来,她感冒了。”

  “感冒了?”陆梓君闻言嘴角一弯,自顾去旁边水池净手,继而回来焚香三柱,在菩萨像前恭恭敬敬叩首再拜,然后才慢悠悠道,“她怎么不去做个手术。”

  感冒而已,需要做什么手术……?程小白顿生狐疑,话到了嘴边,但不敢说。幸好有江富贵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迈着小短腿噔噔冲下楼,砸得木制楼梯嘎吱晃动。“哟,好久不见,江富贵。”陆梓君向来喜欢宠物,一把抱起这只快40斤的柯基,差点闪到腰。“……又胖了,江哥到底一天喂你多少狗粮啊?都说了几次你要减肥,他就是不听。”他这么自言自语、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任由江富贵热情舔舐自己下巴,眼底眉梢俱是暖意。

  陆梓君名义上有自己独立运营的工作室,实则不过是为了避/税,他的一切合同都还是从暮山文化走,日常事务也是由公司团队替他打理。因为行程繁忙,他并不常来公司,每一次到来都会引起不小的轰动。见他抱着江富贵上楼,还没有下班的同事纷纷起身:“小陆老师。”也有资历深的前辈直接打招呼:“梓君,你今天收工挺早。”

  陆梓君一一回应,态度亲切,四顾问:“江哥不在吗?”

  艺人统筹骆晓川敲着键盘回答:“老江去上海出差,下午刚走。”

  陆梓君总算抱不动江富贵这么一只40斤的庞然大物了,放下来说:“既然江哥不在,裴莫也不在,那你们还加什么班?走吧,我请你们吃火锅。”

  大家起哄道:“谁要跟你吃火锅?把钱拿来,我们自己去吃。带上你还要专门预定包厢,防狗仔,防偷拍,忒麻烦。”

  陆梓君蹲下来命令江富贵握手,闻言笑骂道:“没良心!一个两个的,都是白眼狼。”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吩咐文希打开行李箱,原来里面装满给大家的礼物,给女生的是口红、钱包和零食,给男生的则是耳机、手表什么的。

  当文希将一支TF热门色号口红递给程小白时,她难免愣了愣,迟疑着不敢伸手。年轻的助理见她迟疑,笑着搁在她桌上:“拿着吧,人人有份的。”

  正巧陆梓君逗了一会狗,去洗手,出来后撞见这一幕,踱步过来解释说:“我难得来公司一趟,想着总要给你们带点什么,便随便买了些小礼物。”又笑,“如果色号不合适,你记得和我说一声,下次给你买别的。”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程小白当然只能道谢收下,动作间手肘无意触碰鼠标,点亮屏幕。陆梓君注意到什么,目光越过她肩膀:“唔,你在写我吗?”

  程小白回头发现电脑停在word界面,便“嗯”了一声,往旁边让了让,将电脑屏幕整个露出来:“小裴姐让我写这次小陆老师写真曝光的新闻稿件,明天跟着一起发。”

  她办公桌上种了一盆仙人掌,绿意盎然。陆梓君拿指尖轻轻碰了碰,漫不经心问:“那套写真?哦,是说明天曝光来着,但你们小裴姐不是生病了吗,她有安排具体宣传计划?”

  “有的。”程小白说完怕他不信,忙打开微信,认真念聊天记录,“发布内容:1篇新闻稿件 9张棚拍写真。发布方式:全网统发。发布节奏:9月30日早八点,新闻物料统发媒体;9月30日早十点,媒体陆续露出。推广渠道:门户网站、平面媒体、移动端资讯……”

  “行了,行了。”陆梓君忍不住打断她,笑道,“我就随口一问,又不是监工,不用把具体发布流程一条条报给我听。”

  程小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因为小裴姐不在,我是第一次接触渠道这块,怕自己出错。”

  “慢慢学习就是,你们小裴姐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会。” 陆梓君安抚她道,“你先写稿子,写完发给我看一下就行。”

  注重自身形象的艺人亲自审核通稿是寻常事,程小白说了声“好”,他便转身走了。

  八点左右程小白总算将稿件写完,一眼扫过去偌大的办公区域空空荡荡,只是找不到陆梓君的身影,问助理文希,忙着刷微博的文希头也不抬,指了指右手边第一个房间。于是程小白敲开裴莫办公室的门,果然看见陆梓君指尖夹着一根烟,盘腿靠在沙发里看书。这场雨竟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肆意敲打着他身后的窗玻璃,接连划下一道又一道水痕,以至纵横密布,水汽氤氲。从程小白的角度向外俯瞰,树影婆娑,雨声淅沥,林荫小道上人烟罕至,整座木樨创意园都沉浸在一种影绰孤清的氛围里。

  许是这样的雨夜,四周阒静如斯,最容易滋生虚妄情绪。程小白忽然生出有一种奇怪感觉,她感觉此刻的陆梓君才是真实存在的。那些综艺里、采访中、镜头下的嬉笑怒骂、亦笑亦嗔不过是精彩绝伦的表演。细雨湿流光,当雨夜隔绝了尘世原有的喧嚣,他的灵魂便在一卷书轶后显得如此孤寂,为什么呢?他明明是聚光灯下魅力无限的顶级流量艺人,万千拥趸为之疯狂。

  程小白在原地停伫片刻,才轻轻喊了一声:“小陆老师。”

  陆梓君似被惊醒般抬起眼睛,一缕碎发趁机垂落额前,透出散漫慵懒的家居感。他说:“唔?写完了?发我微信吧。”

  程小白闻言一愣:“小陆老师,我没有……”

  听她语气迟疑,陆梓君顿时了然:“我没加过你?”随手将烟熄灭,拿起搁在茶几上充电的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程小白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加到陆梓君的微信,且还是对方主动。她稍显慌乱地从兜里掏出自己手机:“都行的。”

  陆梓君的微信昵称非常古怪,叫“居昆嵛”,不知有什么典故。可是,陆梓君的私人微信诶……程小白犹自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里,耳边听陆梓君念出标题:“陆梓君初秋写真曝光,眼神深邃举止绅士显儒雅。”

  他念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是程小白第一次独立写通稿,顿时脸颊发烫,询问:“小陆老师,写得很糟糕吗?”

  陆梓君摇头,坦率道:“倒也不算糟糕,就是不够吸引人。”将膝上那本《海子诗集》随手递给程小白,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专注手机屏幕,“麻烦把我放回左侧第一个书架,从上往下数第四层格子。”

  程小白依言接过,发现诗集被摊在《我请求:雨》一节。好像对于久远的记忆,人总会固执记住某个微小的细节,譬如多年后的程小白,始终记得那页用透明胶带拼凑出的纸张,末端有两行铅字,在记忆片段中跳跃出纸面,笔划勾勒愈发清晰:

  雨是一生的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窗外遥见造型别致的路灯,渐次笼罩一方温暖微明,照亮黛色天幕下的雨珠。陆梓君仍在仔细阅读稿件,唇边漫开若有若无的几分笑意,像柳絮飘散在洛阳春风,倏地无痕。三十而立,那年陆梓君正处在自己演艺生涯的一个黄金阶段,笑容脱离了少年稚气,也少了几分天真直率,但周身尚未浸润出那种老练世故的油腻,故举手投足间便愈发衬出清冷出尘之感。于是这个雨夜,这种环境,这幕场景,满室书香相和,倒与这首诗的意境相得益彰,生出无尽的哀愁来。

  程小白将诗集按照陆梓君的吩咐,放回原处。陆梓君将手机往下翻,忽然自语道:“亦步亦趋……这个词还能这么用?”抬眼看她,片刻沉默,他温言道,“玊玊,我记得是你电气专业。”

  按理说这应是一个疑问句,但他咬字间偏偏是陈述句的口吻。程小白大为窘迫,低声答:“是。”

  他说:“你过来。”将她叫至身边,一一指出稿件里的错误,或是主客体颠倒,或是错别字,甚至还有标点符号使用不规范。陆梓君最后说:“你们小裴姐是B大中文系出身,你千万不要在她面前犯这种错误。”

  程小白当然知道自己领导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只是突然间福至心灵,她想起什么,脱口而出:“小陆老师好像也是B大毕业。”

  “对。”陆梓君点头承认,“我是学法律的,裴莫学中文,小我一届。”

  程小白恍悟道:“原来你们是校友。”

  陆梓君同她说话间又点燃一根烟,举在唇边。“算是……吧。”他说到这里笑了,眼尾浮出一道好看的浅浅的褶痕,他鼓励说,“跟着你们小裴姐好好学点东西,艺人宣传、影视剧宣传、艺人经纪、娱乐营销……不管哪方面她都经验丰富,只要你肯学,收获不会少的。”

  “嗯嗯,小陆老师放心。”程小白赶紧说,语气认真,“小裴姐很厉害,性格又好,我很幸运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位领导,一定会努力向她学习的。”

  听她这般不遗余力地赞美裴莫,不知为何,陆梓君嘴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裴莫这个人,原是不世出的天才,可惜冷面冷心,冷口冷情。”他弹掉烟灰,冷淡补充,“她做事的那些手段,如果你还想清清白白做个人,最好永远别去学。”

  程小白蓦地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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