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起·牡丹亭（5）
陆梓君的粉丝自称为“露水”。
原因是他在收获年度最佳新人奖的那场颁奖仪式上曾致辞说：“……于这露水浮生，倥偬尘世，与你在细雪中悄然相逢，是我黯淡生命里的片羽吉光，值得用一生供奉珍藏。”
那是2016年，大型古装偶像剧《长命女》上星卫视播出，陆梓君饰演其中的男一号“零露公子”，于某个雪夜与女主第一次相遇。“楚国有零露，翩然临江左”，当陆梓君终于摘下面具的那一瞬，留给观众惊鸿照影的匆匆一瞥，原著小说中重彩描摹的一幕被绝美再现，他的登场惊艳了整个华语娱乐圈。人们纷纷感慨：斯人若仙，一眼误万年。
《长命女》是2016年热度最高的一部国产剧，不仅收视最高破3，豆瓣评分维护在8.9分，对外更号称网络总点击量突破400亿。陆梓君凭借此剧火得一塌糊涂，成功跻身当红小生行列。
不可否认，从2009年被星探挖掘拍摄平面广告出道，到2016年春天一夜爆红，陆梓君走红的背后存在太多意外因素。也许是资本的胜利，也许更像命数的恩赐，这段传奇再无后来者能复制。
是的，无论外界如何批评他半路出家的演技、指责他KTV麦霸水平的唱功，陆梓君都注定是这个时代最具号召力的偶像之一，有千万狂热粉丝为其买单。
他的个人超话阅读量突破2000亿，他代言的手机在一周内销量提升百分之三百，他佩戴过的同款手表全球卖到脱销……这些年来，陆梓君用数据不停地刷新自身记录，他就像一朵暗夜盛放的焰火，绽出的光芒一次比一次耀眼夺目，直与漫天星火争辉。
——他的演艺生命是如此绚丽，直至陨落一瞬。
月25日凌晨三点，在山水华庭酒店被巨响声惊醒的数百位房客中，有几人偷偷拍下现场照片，传至社交网络。照片本身因过于血腥很快被网警屏蔽，但“某L姓一线男艺人坠楼身亡”的消息则迅速传遍网络。25日下午，此事已成当日最热门话题，网友对号入座，在蛛丝马迹中猜测死者恐怕是陆梓君。
该如何用语言形容这场盛大的谢幕？四大门户滚动头条、实时热搜直逼一千六百万、微博客户端全面崩溃，豆瓣八组、企鹅号、朋友圈、种，便依然觉得惊心动魄。
据说，陆梓君的死一开始并未被警方排除他杀的可能性，作为案发现场唯一的目击者，裴莫拥有最大的作案嫌疑。
据说，录口供时裴莫极度不配合，从头至尾双手抱臂，一言不发。以至负责审讯的刑侦大队副队长不得不敲桌子提醒她：“裴枕书，大陆法系可没有沉默权。”
据说，因为案情社会影响恶劣，裴莫被派出所关押了整整48个小时，直到惊动那位传言中已经多年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季三公子，亲自出马要求警方放人……
这些林林总总的据说，都是后来程小白在网上看到的所谓爆料贴的内容。
作为自媒体时代最具争议度以及话题度的流量艺人，陆梓君的死讯从被曝光的那一刻起，就如陨石击落湖泊般掀起滔天骇浪。粉丝的悲痛、路人的议论、纷至沓来的阴谋论……经纪公司暮山文化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冯天真的姓名甚至一度挂上热搜第二——没有人比从事宣传的程小白更清楚热搜的真相，那都是艺人团队平时依靠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数据。上热搜是好事，但，不花钱就上热搜，那是惊吓而非惊喜，往往意味着濒临失控的舆论灾难。
悲愤交加的“露水”们组团在机场围堵从美洲赶回的冯天真，质疑她为何在出事后近40个小时才慢悠悠地回国，更要求她对陆梓君的死做出一个合理解释。“我们用全部的热情和爱陪伴梓君走了整整十年啊，冯天真，人生有几个十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死的怎么不是你！”陆梓君打榜组的群管理、一位前后为陆梓君花费近百万的死忠粉双眼红肿，如此吼得声嘶力竭。
几经风浪的资深经纪人生平第一次感到身心俱疲，她由安保人员搀扶着，面向粉丝深深鞠躬：“我明白大家的心情……工作室一定会及时向公众说明情况，请大家耐心等候，尊重梓君，尊重逝者。”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冯天真已是眼眶泛红，声音哽咽，难掩悲恸。然而愤怒的粉丝并不接受她的这番说辞，哪怕她其实是抛下幼年罹患癌症、正在美国接受化疗的女儿匆忙间赶回国的。
谣言铺天盖地袭来，没有一个营销号会放弃这个话题。自以为是的分析案情疑点、沾沾自喜地爆料所谓幕后消息、三分钟短视频带你了解陆梓君生平……这是自媒体如蚁附膻、如蛆附骨尽情追逐热点的一场狂欢盛宴。而粉丝在将信将疑间亟需一个合理解释来承载他们的伤痛，需要哪怕一个人站出来对偶像的逝世负责。满目疮痍的是世界，而支零破碎的，不是人心便是感情。如果合理的诉求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满足，那么淤泥中生出泣血的曼陀罗，悲伤的力量化作利刃，将撕毁割裂一切。
所以后来哪怕是江望秋亦生出许多感慨：“和致宛科技签的合同一年才八百，这场危机公关就一口气花掉了两千，真是成也粉丝，败也粉丝。”
娱乐行业的计价单位自然是“万”，他说到这儿还挺纳闷：“我们以前怎么没发现，梓君的粉丝这么疯狂？”
冯天真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眼下顶着两个硕大的乌青：“您早发现了，那会你还挺高兴来着。”她模仿江望秋早年夸张的语气，“卧槽，这年头粉丝可真行啊，居然包了全国一二三线城市所有的户外大屏，有这钱怎么不直接打给我们——”
“行了，行了。”江望秋不禁打断她，苦笑，“有些话我们就别再提了，我知道你前段时间日子难过。”
冯天真揉着太阳穴，解释说：“我可不是在抱怨，老江，毕竟比起裴莫，我的日子算是好过的。”
她语气似笑非笑：“做人要知足，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月27日，就在陆梓君死后的第三天，网上舆论经过发酵，已经到了彻底失控的地步。有所谓知情者在豆瓣八组爆料：25日凌晨一点半，陆梓君的宣传总监——圈内人称裴莫——走进了他的房间，两个人关上房门在屋内待了一个多小时，争吵声激烈。之后，陆梓君坠楼身亡，而裴莫同时被警方带走，关押至今。
爆料字里行间直指裴莫就是杀害陆梓君的凶手，甚至曝光了一张裴莫录口供时的照片。体型纤瘦的女人端坐审讯室内，手戴镣铐，面色死灰，看着就如同瑟瑟秋风里的一管芦苇，几近枯萎。面对这则转发瞬间破十万的消息，程小白差点急得也去跳楼——因为爆料在某种意义上是真实的，裴莫当时的确被关押在S市南湖区派出所，杳无音讯。
这也是为什么陆梓君工作室的官微在出事三天以来，除却一份盖公章确认陆梓君死讯的声明，再给不出任何消息的原因。裴莫联系不上、警方以影响破案为由拒绝透露任何信息，全公司上下甚至不知道陆梓君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不是他们不想公关，而是根本无从下手。
这则爆料显然是内部人所为，极具煽动效果。没有人质疑五星级酒店的隔音效果何时变得如此差劲，怎么会传出争吵声？零星的几条反思淹没在潮水般涌现的咒骂声中。越来越多的粉丝坚信，裴莫就是杀害他们偶像的凶手。
就在裴莫的名字压过陆梓君，荣登热搜榜第一位后，至此，“裴莫”、“裴枕书”、“陆梓君”、“冯天真”、“暮山文化”……相关关键词已经完全霸屏热搜榜前十。甚至不出半日，裴莫的个人信息就被扒了个底朝天：
裴莫，真名裴枕书，月26日出生于S市艮桥镇，B大中文系毕业。陆梓君的同乡、学妹及宣传总监，右耳听力糟糕，常年佩戴助听器。
更有激进的粉丝打听出公司地址，聚拢在木樨创意园外，举牌要求“裴枕书血债血偿”，言辞激烈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终与保安发生肢体冲突。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江望秋还在竭力安抚众多导演、制片人和品牌商，忙得焦头烂额。冯天真抽空打电话催促程小白：“怎么样，见到小裴了吗？”
当时程小白被派遣带着律师飞往S市，尝试与警方沟通。她站在派出所接待室里回答：“没有，警方说已向上级提交申请，将小裴姐传唤时间延长至48小时。”
“48小时？那岂不是要等到晚上？！那时候我们全都完了！”冯天真预估了一下时间，当机立断道，“小白，裴莫那个安卓手机是不是在你手上？”
那个手机是裴莫平时留在办公室备用的，出发前冯天真特意嘱咐程小白带上，到时候好交给裴莫。冯天真吩咐道：“小白，你听我说——把那个手机开机，解锁密码我记得小裴输过，是‘0105’，你在电话簿里找到季三公子的电话，打给他，现在只有他能帮忙了。”
事后想想，这个决定实在太过冒险，且侵犯他人隐私，裴莫说不定会勃然大怒。可是程小白顾不得许多了，她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裴莫的手机，那是个七八年前的老款式，简直称得上古董。若在平时，程小白一定会诧异：一个该被送进博物馆颐养天年的古董物件居然还能使用？
电话簿里只有一个联系人，署名“既明”，这就是季三公子的联系方式吗？程小白屏住呼吸拨通电话，明明是近十一月的天，南湖吹来的风都带着寒意，她却听着嘟嘟声，不停用手背擦拭额前细密汗珠。
嘟——嘟——嘟——，那真是世界上最漫长的几秒钟，如果这不是季三公子的电话，又或者他不接电话……
“你好，我是季清让。”
好在电话终于被接通，男人偏于清冷且华丽的嗓音通过听筒传来。程小白长吁一口气：“季三公子，我是程小白，很抱歉打扰到您。”
电话那端安静了两秒，似有诧异，但旋即归附平静：“程小姐？我不认识你，你不该拥有这个号码。”
“我是小裴姐的属下，她出事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程小白急忙说，“季三公子，小裴姐现在被拘留在派出所，全网都在怀疑是她杀了小陆老师。”
对方闻言笑了笑，那笑也是清清冷冷的一两声：“程小姐，关于贵司艺人陆梓君先生的不幸在下也有所耳闻，并为此深感遗憾。事实上，因为这件事，鄙司公关部和品牌部的同事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致宛的直接经济损失初步估计高达数亿元人民币。”
“季三公子，在商言商，您的不悦我完全能理解。”程小白咬牙说，“只是现在小裴姐被关押在派出所，完全处于失联状，您能不能帮忙——”
“程小姐，我想你恐怕找错人了。”季清让轻轻打断她，“我不认识什么裴莫。”
“可是、可是小裴姐已经被关了快三天了。”程小白着急道，“再这样下去，她身体怎么吃得消？”
沉默良久。“……她被关在哪里？”程小白听见他这般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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