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镇魂钉

　　次日清早，昏睡中的陈平安渐渐在刘世仁的灵堂苏醒过来，昨日事情已然忘了个七七八八。

　　但始终记得，昨天有过一场足以让自己恐惧一生的经历，仿佛投身泥沼，暗无天日，环绕自己的是无尽恐惧，就在将要被冰冷的泥沼淹没时，有一双手把自己拉了出来，那双手的温度他记忆犹新。

　　“我师父呢？”

　　陈平安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姜彧的去向，众人惊异，都没想到这孩子醒来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找迷迷糊糊中见过的道士，也惊异于他还记得那道士做完收他为徒了，这其中缘分，妙不可言。

　　陈平安发问同时，一身道袍的姜彧和老村长出现在了门口，恰巧听见了陈平安的话，稍诧异了下，便面挂微笑走到陈平安跟前，伸手在陈平安额头上摸了把，转身对陈怀启道：“昨日临时收他为徒，本想借我气运压制他的恐惧，既然他还记得，说明这孩子与我有缘，不如让这孩子今后随我修道学法如何？”

　　周遭其余村民却是激动不已，姜彧在他们眼中犹如神人，一旦陈平安拜姜彧为师，今后家里就多了个神仙般的亲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万一陈平安今后也有了姜彧这样的本事，那陈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说，即便陈平安学不出个所以然来，光姜彧往陈家堂上一座，谁敢得罪？

　　村民激动之余也颇为艳羡，怎么自己家孩子没遇上这种好事？

　　但陈怀启犹豫了，他舍不得陈平安。一旦松口答应，今后这孩子就得跟着姜彧走，半天没见他就想得慌，这要是一走一年两年的，他受不住。

　　有村民见陈怀启一直不开口，他们都生怕姜彧反悔了，忙催促道：“陈怀启，你赶紧答应啊，想什么呢。再不松口，我们可让姜师傅重新选一个了哈！”

　　陈怀启已久不言语，久久做不了决定。

　　姜彧看出陈怀启的犹豫，没有逼陈怀启当场松口，说道：“您不用着急给我答复，那具古尸的事情还没解决，我还得在陈家村留一段时间。如果古尸解决完之后，您还是舍不得的话，便是我跟这孩子有缘无分。”随后俯身下去问陈平安，“知道你们村挖出的尸体在那儿吗？”

　　陈平安指了个方向，诺诺道：“在那边牛圈里。”

　　“能带我去看看么？”姜彧又问道。

　　随后村中数人与姜彧一同赶往陈怀启家的牛圈，去时牛圈门紧闭。

　　老村长和陈平安在前，姜彧在后，至牛圈门口时，一股寒意袭来，俩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天生的危机感警示他们，前面就是龙潭虎穴。

　　“牛圈比昨儿个冷了不少。”老村长喃喃道，强压下心中恐惧。

　　姜彧此时走上前来，直接伸手推开了牛圈大门，吱呀一声，门上落下不少灰尘来，他忙挥袖子扇退了扬尘，定眼往里一看，见牛圈的地下摆置着一具俯面朝下的尸体。

　　村民见此幕，面色无不惊慌，失声道：“这死人咋掉地下了？！这下麻烦了！怕是这死人自己动了！”

　　此前尸体一直搁置在木板上，现在却落到了地上。在他们认知中，死人是不能动的，更别说是已经是死了千百年的人。如果是有人来动过还好，没人动过的话，那就是尸体自己移动的。昨晚上都在灵堂忙活，又有谁会来动这尸体？显然尸体自己移动的可能性更大。

　　反观姜彧，眉头紧锁，似看出端倪来，不等村民发问，他迈步进了牛圈，刚要关上牛圈们时，陈平安也如跟屁虫似的跟了进去，他无奈冲陈平安笑了笑，并没撵他出来，对村民说道：“烦请你们先在外面等会儿，我和这小家伙先看看。”

　　“姜师傅小心着点。”

　　村民对这尸体本就忌惮不已，更别说这尸体还有自己移动过的嫌疑，就算让他们进来看稀奇，他们也不会乐意，很自觉退了出去。

　　姜彧这才关好牛圈门，从褡裢里取出一蜡烛来点燃，放在木板上。陈平安有些害怕，紧紧攥着姜彧道袍一角，姜彧感受到陈平安的紧张，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陈平安嘿嘿笑了笑，手攥得更紧了。

　　姜彧不再管陈平安，顿下身去将尸体翻了过来，见尸体全貌时有些吃惊，立马问陈平安：“你之前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么？”

　　陈平安摇头：“昨天他的脸还是乌黑的，不是这个颜色。”

　　原本发黑的尸体，现在竟然已经有了一丝血色，虽然没有气息，但乍一看，跟活人区别并不大。

　　姜彧点点头，在尸体身上各处按了几下，按完才注意到了随尸体一同挖出来的那块木牌，见木牌上所刻的那几个字，笑道:“古人常用的吓人手段，为防止后来人破坏坟墓和尸体而留下的，明朝一位妃子就曾留下过‘你不动我，我不动你’这样的字眼。”

　　村民们之所以不敢擅自处理这具尸体，木板上的字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但在姜彧这里，却成了吓唬人的把戏。

　　陈平安道：“木板背面也有字，但是他们都不认识。”

　　“哦？”姜彧顿了下，翻过木板来看了看，后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不过绝大部分已经看不清楚了，勉强认出几个来。

　　“决断鬼门。”

　　“殃及子孙。”

　　姜彧念了遍，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眉头又紧皱起来，似乎想到什么，忙把木牌放下，拉着陈平安就往牛圈外走。

　　在外等消息的村民见姜彧一脸慌张拉着陈平安出来，预感情况不对，忙上前问道：“姜师傅，怎么样了？”

　　姜彧答道：“你们知道那座道观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吗？”

　　众人皆摇头不知，老村长给出答复：“还没我爷爷的时候，道观就有了，具体什么时候修建的，我们也不大清楚。”

　　“带我去看看钉穿尸体心脏的那根柱子。”姜彧又说。

　　老村长此时面色犯难，犹犹豫豫说道：“道观被拆后，那根柱子就跟其他木材放一起了，昨天搬到了刘世仁灵堂那边，用来烧火煮饭，不知道烧了没。”

　　“一定要找到那根柱子！”姜彧面色凝重催促道，“您赶紧去看看烧了没。”

　　“好，我马上去找找看。”

　　老村长应了声立马就一路小跑离开，姜彧趁这段时间掏出八枚铜钱，分别埋在了牛圈周围，嘱咐村民别去动它们。

　　做完后村里一年轻人扛着根柱子走来，到了跟前将柱子放下道：“姜师傅，就是这根柱子。”

　　姜彧恩了声，蹲了下去用衣襟将擦拭掉柱子上的泥土，柱子上显露一串串暗红色的符文。此前因为泥土掩盖，村民并未发现过这些符文，凑上前来看了会儿，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天书，根本看不懂。

　　柱子上文字分两段，上半段是一段符文，下半段写了几个字。

　　姜彧直起身来道：“上写‘奉敕令陈祖镇魂钉’，说明这根柱子是一根镇魂钉。至于下面这几个字嘛，写的是‘平安仙’这三个字。”

　　“姜师傅，这玩意是做啥用的？”村民问。

　　姜彧道：“我刚才看了看，牛圈里那块木板，正面‘诸敢损吾尸身者’是刻上去的，刻得极为仓促。而背面的文字是写上去的，书写材料是做法所用的朱砂。决断鬼门、祸殃子孙这两句出自黑杀咒，而黑杀咒也是镇邪的法咒。”

　　村民一脸懵懂。

　　姜彧又细细解释道：“先说那块木板，木板正反两面的文字并不是出自同一个人。正面那行文字极为潦草，我查看过尸体的指甲，发现尸体指甲缝里有残存的木渣，说明正面文字是尸体被埋之后用指甲刻出来的。而模板背面的文字应该是将他埋入地下的人写好了放置进去的。”

　　说到这个程度，村民才有些明了，明了后却汗毛倒立，心里发毛。

　　“姜师傅的意思是，这人被埋在地下的时候其实还没死，胡乱瞎摸的时候摸到了身边的那块木牌，然后摸黑用指甲刻下了那一行字？”

　　姜彧点头肯定了这种说法：“黑杀咒、镇魂钉，外加一座道观用来镇压这人，他到底什么来头？陈家村有什么老辈流传下来的故事或者传说吗？”

　　“都是些土匪流氓的故事，姜师傅要听么？”

　　“有比较玄乎一些的故事吗？”

　　而陈平安这会儿举起手来道：“我听爷爷说过一个。”

　　“哦？说来听听。”姜彧道。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陈平安身上，陈平安有些胆怯，弱声道：“听爷爷说，很久以前，有一位老神仙在地底下锁了个害人的恶神，本来那恶神被锁着相安无事。但是有一天，锁住恶神的地方长出一棵老槐树来，老槐树不偏不倚刚好从恶神的心脏位置长了出去，恶神每天都受到钻心之苦，怨气越来越大，眼见着要挣脱铁链出来了。那位锁他的老神仙干脆就给那棵老槐树起了名字，叫做‘凌霜仙’，因为仙比神要厉害得多，老槐树被封凌霜仙后，地下那恶神就再也出不来了。”

　　姜彧听完这故事，目光放在陈平安身上许久没有移开，看得陈平安心里有些发毛。

　　村民也都听完了这故事，打趣道：“小孩子净捣乱，我们怎么没听过这个故事？怕不是你瞎编的吧！”

　　“不是我编的！不信你们问我爷爷去！”陈平安红着脖子争辩。

　　姜彧却道：“应该不是编的，这根镇魂钉上写着的‘平安仙’三个字，对应的就是故事中的‘凌霜仙’，如果真是如此的话，牛圈里那具尸体对应的则是那个被锁的‘恶神’。”姜彧觉得故事不该就这么结束了，直觉使然，继续饶有兴致问道，“这故事还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了。”但见姜彧对自己的故事颇为好奇，有些心满意足，又道，“我还知道一个。”

　　姜彧信步至陈平安身旁：“说说。”

　　陈平安无不带炫耀道：“古往今来，修建大路、大桥的时候都会死人，那是因为大桥大路需要守护的人，死去的那些人就是大桥大路的守路人。在湖北恩施那边就有这么一条路，那条路倒不大，但却是通向山上一座道观的必经之路。然而修路的时候并没死人，也就意味着那条路没有守路人，这让山上道士有些为难。刚好他们想起来道观里还关着刚收服的一个恶鬼，便跟那恶鬼商量，让那恶鬼去当守路人。当时立下的约定是，等到路变旧的那天，就是恶鬼恢复自由身的那天。”

　　陈平安说到这里顿了会儿，忘记了这故事下面是什么，挠着脑袋想了想，才又继续说：“那个恶鬼答应了山上道士，直接入地下三尺当起了守路人，然而恶鬼刚入地底，山上道士立马就给那条路起了个名字，名字就叫做‘新路’。也就是说，那条路如果不改名字的话，就永远是新路，那个恶鬼也永远就是守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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