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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道难题


  片刻后,一方牛皮纸信封从号房窗户塞了进来。

  陆渊文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拿出试卷。

  考题类型和府试并无区别,还是帖经、墨义、杂学三部分,只是难度高出许多。

  尤其是墨义部分,很多题目出自晦涩难懂的《易》,也就是《周易》,不是能轻松对付的。

  做到这里时,陆渊文耳边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哀怨的叹息。

  与县试时相比,陆渊文做题时更多出几分谨慎,少了些行云流水。

  当人全身心投入答卷时,时光往往过得飞快。

  等做完墨义部分抬头,陆渊文方觉日头已经偏西。

  尽管时间已经不充裕,但肚内传来的强烈饥饿感还是迫使他停下笔,吃些馒头。

  陆渊文一面将馒头塞进嘴里,一面看着接下来杂学部分的题目。

  律法部分的题和刘先生介绍过的似乎不大一样。

  按他所言,律法部分应当只考记忆性内容,熟读一部《大宣律》即可应付。

  可自己看见的考题,却是在考律法的应用,正应了之前有些大臣想在科举中考察律法应用的传言。

  题目大概意思是,窃贼行窃某甲,某甲发现后,与其互殴。斗殴中窃贼一臂折断。窃贼回家后,其家人纠集宗族,日日前往某甲处闹事求偿。若对簿公堂,官府当如何断案?

  案子的是非曲直一眼就能看出来:窃贼及其家人理亏,某甲理直。

  应判某甲胜讼,惩戒窃贼及其家人、族人。

  但陆渊文又觉得问题似乎没那么简单。

  《大宣律》除了具体条文,还有一系列纲领性的规定,比如亲亲相隐,官员应秉承息诉止争的原则断案。

  要命的就是息诉止争这四个字。

  很多时候,断案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牺牲是非曲直,判案时首鼠两端,也就是俗称的和稀泥。

  就比如试卷上的这道题,放在现实中,大多数审案官员都会要求某甲赔偿一些医药费用,好让窃贼亲属宗族不继续闹事。

  尽管某甲在这件事中,没有任何过错。

  这很让人胸闷,但也是现实。

  和稀泥者往往被称为练达精明,秉公断案者却被视作不谙世事。

  陆渊文有些踌躇。

  按照息诉止争的原则组织答案,分数应该不会低,但这不符合他的内心想法。

  但要是秉公断案……风险又很大,搞不好会被考官当成不明世事的愣头青,判一个低分。

  他突然想到那日赶路时,碰见的命案现场。

  泼皮滋事,县令为了息事宁人,命无辜的事主赔偿。

  事主蒙冤,心中不忿,再度与泼皮发生口角时,竟至杀人……

  若当初县令没有和稀泥,又怎会又后面的命案?

  泼皮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事主和他一家老小……

  和稀泥的做法,看似圆滑,却是埋下了更深层,更致命的矛盾。

  理直者反遭惩罚,心怀怨恨;理屈无赖者尝到甜头,日后更加横行无忌。

  天长日久,怎能不爆发祸端?风俗怎么可能不日益浇薄?

  不能按和稀泥的思路组织答案。

  但同时,也要兼顾到息诉止争的原则:若出题者就是想考核息诉止争这一纲领,这样也可以避免被评低分。

  想着想着,一篇答案已经在脑海中形成。

  某甲理直,理应胜讼;窃贼无耻,其亲属无赖,应受严惩。其宗族闹事,也应妥当处置,以免继续生事。

  首先,绝大部分族人,应当都是受到蒙蔽的。窃贼亲属在陈述事情经过时,肯定没有说实话,才能煽动这么多人。

  这也符合现实。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在族中嚷嚷着,说自己儿子做贼被打了,大伙儿一起去替他闹闹,想必族人也不会响应。

  因此官府在判案前,应当在族人中阐明事实真相,揭露窃贼极其家属的无耻面目。

  如此一来,则大半族人必将退散。

  对于少数冥顽不化,继续为虎作伥的族人,官府应当要求族长,将他们劝散。

  毕竟在这个时代,族长的话很多时候比官府命令管用得多。

  对于窃贼及其家属,则应依律严惩,以张国法。如此一来,则“理得伸、讼得息,争得止”。

  答完这一题,陆渊文只觉得神清气爽。

  终于翻过一座大山。

  下面的算法部分,并无难题,很快就被做完了。

  等到一张卷子做完,已是日落西山,将至收卷。

  考试结束后,陆渊文找到韩鹏起,一道回住处。

  “两位公子,我家老爷已为二位布下些微酒菜。两位若是不嫌粗粝,今晚就不必出去吃了。”

  刚进门,一位小厮就满脸堆笑地说道。

  两人谢过,走进厅堂,才发现“些微酒菜”太过丰盛了些。

  除上过的刀鱼外,还上了一道鹿肉,一道辽参。

  用这来招待侄子的同学,未免过于大方。

  陆渊文与韩鹏起相视一愣。

  同窗的叔叔如此热情,叫他们俩如何是好。

  别的不说,单讲那天宴上的刀鱼,就起码得耗费三两银子。

  这些天的食宿,若是按市价,耗费少说也有二十两。

  更别提接下来准备院试的时间里,他们还打算在人家住下去,得继续耗着别人的银钱。

  “二位公子,何必拘束,快快落座,有些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胡才旺叔叔热情地招呼道。

  两人一番感谢后,方才落座。

  陆渊文前些日子忙着考试,从无分心之时,直到今日才有心思细细观察胡才旺的这位叔叔。

  胡才旺叔叔名岩雪,今年三十有七,也是做米商。

  只是看他这几日待自己和韩鹏起时的手笔,生意规模应该比胡才旺家大许多。

  当然,这只是推测,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去问。

  胡岩雪将二人夸赞一番后,又频频劝酒。

  两人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对方已是微醺。

  “在下观二位世侄才学品貌俱佳,日后定当有所作为。”胡岩雪说到这,爽朗一笑,“等到赴京殿试之时,还望能知会一声。胡某在京中也有几间破败屋子,二位到时也不必住客店。”

  殿试是整个科举的最后环节,新科进士们将在大殿之上,接受天子论对。

  陆渊文此刻距殿试,中间还隔了好几道山。

  他赶紧谦虚,自己眼下只求府试得过,哪敢奢望如此之远,同时再三辞过胡岩雪美意:“世伯近日如此照拂,陆某已是难以承受,怎敢再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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