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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夏霜10


  哗哗的雨声似流水般涌入,滔滔的水流进江河,山上的黄泥伴着雨势冲下来。天地间只有雨点。肌肤被击打着,顺着睫毛流到嘴角湿了衣服。

  恍惚整个人浮在空中,飘飘荡荡沉沉的前进,偶尔听见几声人的说话声。也不知道是哪里,睁开一点眼睛,眼前是淡淡的水气,灰蒙蒙的,任由身体漂浮,好似一点光芒穿透进来,真是刺眼,是太阳光。

  漂浮在水里,澄碧的水因为深绿的植物覆盖带着点灰色浑浊,他好像受到了什么撞击,脑后隐隐作痛,又因身处在水中,看见水里的颜色变成红色泛开来。他伸出软弱的手想要接触水面,张开嘴亦有水进来,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唯听岸上嘈杂声愈来愈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想,想到与母亲才说过的话:“母后,父皇什么时候来看我们?”母亲笑起来弯弯大大的眼睛,嘴上绯红的唇色,那芊细又温柔的手心抚在他脸颊上……这是这柔软的触觉和暖意顿时被近在耳边嗡嗡声打断了。

  “怀王怎么样?”这个声音带着无限的焦灼,险些喊出来。

  军中有随军太医,太医这时已将插在怀王身上的半支箭剪下来,他虽一路淋着雨奔过来,可知道那是汗,将那箭极轻极小心的箭下来后用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手心也黏糊糊的。

  正元大将军几十年来身在战场也受过大大小小不少伤,对这个也十分有经验。他脱下怀王半边的衣服,露出皮肤。只是怀王已经晕的迷迷糊糊,唇上的血色慢慢被夺了去,嘴唇张开一点,浑然失去了意识。太医神色凝重,道:“这箭虽没有正中要害,但刺的很深,要想拿出来必须当机立断,不然会碰到要命的位置。”太医的脸色带着严肃。

  在这个军中现在只有正元大将军最大,他望着怀王,比方才的脸色还要差,顿时下定了决心,道:“太医请快,万一有什么不测老将来担。”太医眼神更坚定了些,转身从药匣子离拿出工具。大将军看见怀王嘴唇翕合,喉结动了一下,当下跪下去凑在他嘴边听他说什么。大将军细听之下心里微微凉涩,毕竟怀王年纪轻,还是个孩子,听他不清不楚嘴里喊出:“娘……”

  大将军霍然站起来,走到帐外,对太医道:“太医快动手吧。”

  一步跨出去,雨水冲刷着地面的黄土,军靴上沾上了黄泥,雨点落在肌肤上。

  太医身边的副手按着怀王的肩膀,太医注意着他胸膛上下起伏微弱的呼吸,眉目微皱,盯着那留在身体里的残箭,聚精会神,手猛地抽出,那箭镞血淋淋的滴下血。怀王只是重哼了一声,身体的痛感到了极处,想叫叫不出来,表情痛苦,副手用尽力气按着他,只觉他身子向上一动,可是力气微弱,额上密布着汗珠,最后无力的疼得昏迷过去。

  朦胧间外面的风在嚎叫,雨点拍打,井然有序,好像是夏日炎炎雨点落在池塘里的声音,清脆地哒哒声,和着雨后初霁,鸟儿在屋檐上、在树枝上愉快的歌唱,叽叽喳喳的,扑哧着翅膀来回的飞来飞去。

  那好像有一个人在唱歌。

  “啦啦啦咿呀啊啊啊——”

  天空是一片澄净的蓝,白云万里,隐约的山势起伏,一路黄沙漫漫,软风将这歌声传递出边际。

  “你娘真美,特别是那双眼睛。”

  “我娘是这里最温柔的女人。”

  “她不会对我发脾气,她好像我——”那一个字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脑海中浮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好熟悉,又好陌生。

  可他就是想不起来。

  看天边的月亮发着淡淡的幽蓝白晕。他惆怅,随便哼了几句,“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池月渐东上。

  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见身旁的桌子上点着煤油灯,两个影子在帐外,那声音便是大将军,两人对话极为清楚。一个人道:“那十几个被抓的流寇怎么办?”大将军声音犹豫,道:“这……我白天已快马加鞭让人赶回皇宫,信上写明了怀王的情况,只是这些个流寇……走的时候一齐带回去,听陛下处置。”

  咣当地一下,里面有动静,大将军转身进去,原来是怀王打碎了手边的一只碗,他醒了,见他动着嘴唇有话要说,大将军凑上前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怀王慢慢吐出:“流寇……扰乱……江山之人……必须……立刻处……死……”

  大将军听他说完,回去看怀王的脸,那张脸又沉睡了,神色却依然显得苍白憔悴。大将军对那个人道:“王爷有令,在山里逮捕的流寇,不管是哪里人,全部处死。”

  才刚是天空泛起青色,月亮也消失了。太后连日精神不佳,有人去怀王府传郑夫人来。不久,有个内廷的人过来,因太后还没起,宫女在门外拦住了他,要他说出来自己进去传达。

  宫女神色慌张,正巧太后从床上起来,由人端水洗漱,太后眼尖,这两日总是眼皮时不时的跳,看宫女这般模样,皱眉道:“是不是怀王出了什么事?”宫女摇摇头,小声道:“是太子病笃……薨了……”太后这才将眉目舒展开来,淡淡的“嗯”了一声,不急不忙的让宫女侍候更衣。宫女也是多嘴,道:“太后是否要去储宫看下?”太后一个眼神扫过来,待要发作,宫女忙低下头,掌了自己一下嘴。

  怀王府知道太子薨了的消息时,恰巧东方白冥冥一片,太阳照在槐树的顶上一片金黄色的光束,院子里冷清清的,两三个侍女在廊下走着,今日总算停了雨,可长廊下还是湿的,院子里的池塘的水都溢出来了。

  因着夫人连日来食物胃口不佳,吃什么吐什么,可让厨房里的人苦着了。柳枝趁朝月起床,去厨房拿了粥来,在炉香里点了新香,为的是让屋子里的空气舒服点。

  柳枝道:“这是新摘下来的桂花熬的,要是觉得粥吃起来难受,喝点汤也好。”朝月只是闻了一下,就顿觉胃里翻腾,强忍下去,桂花淡淡的香气,才觉得好受点,嘴里刚喝了点汤水,入口甜滑。管家走到门口,侍女过去,说了两句,把他领进来,朝月因近日身子不舒服,看起来有些憔悴。只听管家急急的说道:“宫里来人说,太子薨了。”

  朝月把粥放下来,这个消息太突然,猛地站起来,胃里没有东西,只道了一句:“备车。”就觉得眼前的事物一片模糊,脚下一阵虚浮,连忙被人搀住。

  凤华宫里静悄悄的,宫女都站在外面,里面只有皇帝,坐在床沿边,刚喂皇后吃了药,桌子边放的药碗散出浓浓的苦味。太医道皇后脉象微弱,白皙的手腕露在外面,皇帝捏住她的手,只觉得她手掌微凉。

  药喝下去原本苍白虚弱的脸色渐渐地有了气色。皇帝拨了她散在脸上的碎发,手一停顿,那绺碎发里掺杂着几根银发,手指微凉,停在那里很久,反应过来时,是皇后嘴里微弱的在说什么,皇帝附耳听她说些什么。

  “不是我……我错了……是我错了……”几个字重复了好几遍,到最后眼角挤出了一滴泪,往头发里滑下去。皇帝在她耳边道:“你没有错……”

  不知道她听没听见,看过去,皇后的脸向左偏,仿佛又睡着了。

  睡梦中,那时候太医说了什么她好像没有听见,只觉得耳边嗡嗡地作响,天旋地转,天空是扭曲的,树和花都是无彩色的,她想抓住某个人影,一伸出手,扑了空,原来眼前的物都是虚幻的,脑中浮现,是定鄄刚出生时的喜悦,他第一次会走路,第一次学会了叫娘,三岁时会背诗经,陛下开心的抱起他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四岁和陛下去行宫打猎,一发击中,五岁他能作画,画了一幅《春暖和宫图》,到了九岁时,他此生的命运好像就在那一次决定了……那可是他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会想了。

  正午时,太后与朝月一起去凤华宫,那个时候宫里已经有些多人,皇帝坐在位置上,监侍正在仔细的问太子的后事,一些人也不敢出声。太后的驾在外面,所有人都跪下去,朝月扶着太后,太后随便问了几句,皇帝也是没什么心思答话。

  午时末,宫外传来急书,士兵快马加鞭,因闻是战场上来的,不等奏请,就把人带进来面见皇帝。

  皇帝一听说是战事,目光顿然严肃,把信拿过来,看是正元大将军的亲笔,对那士兵说:“是什么事?”士兵道:“战事大捷,只是怀王遭人暗袭,大将军让卑职连夜快马加鞭赶进宫里向陛下禀报。”

  宫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太后本来就不想待在那里,可见来人是战场上来的,就耐心的听下去,这时蹭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伤势怎么样?”

  皇帝把信囊拿出来看。士兵含糊的道:“卑职只看见怀王被人一箭击中胸膛,大将军让我连夜赶来,并不知道怀王的状况。”

  太后喊了一句:“朝月,你去哪儿?”

  阳光泛着白光,凄惨的白色,躁干的空气十分难受。

  一步跨出门槛,只觉天地间猛然在旋转,身体好像也不是自己的,视线白茫茫的,扑通一声,好像有人在喊她,她只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

  黑青的天空是那么混沌,树的茂枝折射出来的影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在哪里,她瞧见上方的锦帐顶,帐子上绣的花纹图案繁多,眼睛似是朦胧不清,但那些花就像活的一般,千千万万朵花一直在眼前旋转,像要落下来似的旋转……

  那是一朵牡丹花,花开的如此娇,如此媚,它在画布上如同实物,牡丹的颜色有白的,红的,粉的,画上的人更比牡丹好看,拿着画布的芊芊细手,微微一动,把画铺在案几上,她的眼睛正如画上那位女子,只是仔细一看,轮廓不大像而已。

  他只是点点头:“这个画师技艺精湛,画上的女子和你也有点像。”

  她忽然笑了,就那么看着他,他皱着眉,觉得她的眼神很是奇怪,她明眸皓齿,缓缓开口:“看来真的从来没有人和您提起过,王爷,”她明亮如水的眼珠盯着他:“兰妃在您六岁时就皈依佛门,您不觉得奇怪,作为人母,她为什么对您不闻不问么?”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他突然想起从来不喜他的父皇,待他虽亲但总觉得彼此有一层生疏的娘亲兰妃,其实他早感觉到了,以为自己是讨人嫌的,只有太后一直关厚着他,这些事突然一股脑的涌进他的脑海。

  他又看向画下方一行小小的题字“平崇十七年四月春——瑾仁”。

  她毫不犹豫的说:“她是我的姑母,亦是您的生母。”

  他决绝地道:“不可能。”他有母亲,他的母亲是兰妃。

  她的语气平淡如水,但字字珠玑:“她是陛下的前皇后,是我父亲的表姊,您六岁的时候发生过意外,摔进了湖里,后来昏迷了一个月,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能您从未在宫里听人说起过前皇后,这是宫里的禁讳,不过,”她顿了一下:“令我惊讶的是连太后也没和王爷提起过。这些也是我偶然在屋外听父亲和家母说的。你大可不必相信我,可是,王爷还记得您六岁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么?”

  脑后像是有万根火针般扎着他,他突然伸出手向那个地方按去,抚摸处,那里有一道很短的不显眼的疤痕,他停在那里,整个人身子一震,天旋地转……那是一个黑洞,他在那里翻转……

  就在闭眼阖目时,耳畔不断地有声音回荡——“你不是父皇的孩子,父皇根本就不来看你!”

  她惊慌大叫:“王爷——”

  从天边传来的声音,那样的熟悉,她想睁开双目,可是眼皮极沉,身子像处在黑暗绵软的地方,沉沉的不想动弹,还是就这样任它去吧……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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