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奴婢走了屋里就没人照顾了。这本来就是奴婢的活。”小五听着外面欢声笑语不断，也不太好意思去打扰找人替她，再说今晚是她值夜本来就是她的活，“马上就酉时了，少爷平时都这个时辰睡的。”

　　许溯染抬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姑娘：“过了今日我便十二岁了。”

　　小五点点头，有点惊讶少爷才十二岁，看着少爷平时的表现像个小大人，又问：“那……少爷睡下吗？”

　　“所以明日开始，便是我的本命年。”许溯染觉得小五没听明白，就解释了一下，“今日除夕，我想晚些。收拾一下书案，我写写字。”

　　这下小五听懂了，守岁本就是传统，特别是本命年，一般都是重视的。小五把书案上的一叠叠书拿开，却看见了许溯染早上写的那幅对联。“对联怎么还没有贴起来。奴婢让罗墨哥去贴上吧。”

　　“不必了。”贴和不贴都是一样的。

　　酉时到了，赵妈妈从外面进来劝许溯染可以睡下了。“少爷这身子怎么可以熬着夜呢，听奶娘的差不多收拾收拾躺下吧，守岁什么的意思意思就好。”然后又对着小五教训，“你这个小侍女怎么还不劝少爷安寝！”

　　小五一下子踟蹰了，旁边的少爷却依然在抄书，没有搁笔的意思。赵妈妈看小五没有动作，便狠狠瞪了她一眼：“要你何用。”赵妈妈还想开口劝，初秋听见了动静进来了。小五看见初秋感觉见到了救星，马上舒了一口气。

　　初秋是把赵妈妈拉走了，说反正有小五在这里值夜，后头的下人都在守岁，有事情小五喊一声就好，赵妈妈这才放心下来。不过赵妈妈心里本来就有点动摇，虽然说她是大少爷奶娘那再怎么说也是下人，大少爷从小就是自己有分寸的人，性子闷起来她心里都是有点怕的，生怕发怒。

　　赵妈妈走以后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小五看许溯染写字，她只认识几个字少爷还专挑一些奇奇怪怪的写，看着看着就有点犯困，强忍着自己要清醒，就找事情做，偶然加点炭火，偶尔发发呆。发呆的时候就想家，家里娘亲应该带着二哥六妹守岁吧，今年家里有了余钱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肉吃，说不定六妹今年可以吃上一串糖葫芦呢。

　　“在想什么呢？”许溯染突然打断小五的胡思乱想。

　　小五正坐在小凳子上添炭火，也没多想什么，老实回答：“奴婢想家里呢……”

　　许溯染想也是，她入府的缘由是不一样的，安了一个七月初三冲喜除灾的由头硬买来的，如果不是这样她现在还可以与家人团聚。“你是想回家团圆吗。”

　　“不是呀，爹去世之后我三个姐姐都被强迫着嫁出去了，家中早就团圆不起来了。”小五奇怪许溯染怎么突然这么问，便以为他是一个人孤单了，“少爷是因为没去吃团圆饭不能和家人在一起守岁所以难过了吗？”

　　“不……我是在想，如果不是我的缘故，你还可以承欢膝下在家尽孝，而不是这样为人奴婢。”小小年纪倒是辛苦了。

　　小五一下子笑了，端着那根小凳子坐到许溯染边上去：“少爷不知道穷苦人家的日子吧。我一个乡下的孩子，从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家里是穷的快揭不开锅，我能吃饱穿暖就是奢求了，不然娘也不会把姐姐们都弄出去。如果没有许家出二十五两银子买我，我家恐怕撑不过去了。”

　　“那你可知道卖身契签了以后生死都由不得你了吗？”那么小的年纪就一个人离家来伺候他人，想得到她家中不会富足，可也还是委屈她的。卖身契签了之后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除非母亲把卖身契还她，不然也没法出府嫁人。府上侍女许配给小厮的挺多，可是生下的孩子算是许家的家生子，还是许家的下人。

　　“知道啊。”小五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可是不签卖身契我家里要饿死了，娘病了都没钱买药。不过眼下好了，家里还有余钱过一个好年。再说我来以后也没有什么委屈呀，这儿吃穿比家中好，我晚上可以睡踏实了，今天还吃上了肉呢。”

　　“我常年吃药也不会沾太多荤腥，不然你倒是可以多吃一些肉。”许溯染知道饭菜主子吃不完了下人是可以拿去吃的，免得浪费。

　　“少爷已经是很好的少爷了。我三姐和四姐给地主家少爷当童养媳，天天挨饿受打骂的……还好她们签的是活契，只要我们攒够了钱，说不定还可以把两位姐姐赎出来。”小五想到难受的，就托腮叹了口气，“所以少爷您多好呀，不会打我。”

　　许溯染有些哭笑不得，这小丫头已经聊开心了，都忘了要装模做样地自称“奴婢”，在这你你我我的说得欢快还不自知。这样也好，鲜活灵动，免得无趣，便继续接话说：“我三岁起就读圣贤书，自然也要行君子事，不会任意打骂奴仆的。你说的那人是自己品行不好。”

　　小五托着腮冲许溯染傻笑了一下：“而且初秋姐姐他们都说少爷是不会为难下人的，照顾少爷是是轻松的。”

　　“照顾我……他们心里怕是都没底吧。”许溯染苦笑，“我一年多来病症反复无常，常常到性命不保的地步，这是我身子不好原本就怪不得他们，可是每次我病重母亲都会不问缘由责罚他们。之前落湖是我自己的错，却连累了我之前那些仆人。现在……他们都是怕着的吧。”

　　小五感觉少爷又开始伤神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宽慰，有点着急了便说了一大堆：“那时大家，大家都盼着少爷好。少爷都愿意教我认字，是一个好人，好人本来就应该长命百岁的才是……再说，再说……”

　　“好了，别支吾了。”许溯染看着那丫头手足无措的样子也是没有办法，“我现在再教认你几个字吧。”

　　“嗯嗯。”小五忙点头，然后探着脑袋去看许溯染写了什么字，只看见许溯染快速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小五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少爷写了什么？”

　　“许溯染，我的名字。”许溯染解释，“许便是许诺的许，你在府外灯笼上可以看见这个字；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你不理解往后可以慢慢解释；染，就是染料的染。”

　　许溯染，许溯染……小五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虽然是有一些不懂，但她觉得少爷的名字好听得很。

　　转眼间，许溯染又写了两个字，对小五说：“这是你的名字。”小五又探头去看，她是认得“小五”两个字的，却发现许溯染写的字她看不懂，便奇怪地看了看她的大少爷。

　　“初晓，你的新名字。”许溯染解释说，“初是初见的初，晓是破晓的晓。初晓，便是一段新的开始，从新的一年开始，从新的生活开始。你今天没去领一年的好彩头，我就赐你一个名字作为彩头了。”

　　小五，不，现在应该叫初晓。初晓听得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以后又很高兴，嘴角带笑道：“初晓，我有了新名字了，谢谢少爷！”

　　初晓是真的高兴，除了她的大姐有个名字叫招娣，接下来就是按着顺序叫小二、小三……所以小初晓一直觉得自己以前的名字就不算正儿八经的名字，现在好了，她有了新名字还这么好听。少爷还说初晓是新的开始，她初到了许府确实算新的开始，她也盼着她以后可以越来越好。又想想少爷，对下人是真的好的，也盼着少爷有一个新的开始。

　　许溯染看着初晓高兴的样子，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他这一年多来，卧病在床也是多有无奈的。大宅院里的孩子是不会像初晓这般单纯的，他是嫡长子一出生便受长辈的期许，三岁起需开始学文，学诗，学琴棋书画孝道礼仪，他聪慧学得好，母亲便对他更严格，九岁起就要他独院去住。府上都夸赞他早慧成熟，只有他知道这是被逼迫的成熟，逼他成才然后接手许家偌大的家业。

　　落湖那日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知道，冬日路滑，他气愤之中失足落水，这个宅院里大主子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不想再去探究。自那夜后他的一生都变了，寒气入骨一生的病根留下了，他有什么豪情志向都难以实现，只有他知道当卧病在床的病秧子有多么痛苦。府里的亲人有虚情假意的，心中早就有了嫌隙，服侍他的下人多数是怕他病发受连累，服侍得更周全也更不带感情。

　　初晓是新来的，害怕和高兴都可以写在眼睛里，她还是一张白纸，还不懂什么叫做自私，会傻乎乎说少爷是好人。既然要陪他到二十岁，那她的一切还可以由他指点。他向来不信神佛所以什么七月初三的言论他也没有当真，他只是想就算不能保他平安，只要可以给他带来一些生活的光彩就好……

　　初晓……新的开始，许溯染想，于我们两个都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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