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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泥娃娃(1)


  周涣悄悄从巨岩后出来,翻检泥偶。

  异味并不大,周涣躬身走近,一只老鸹呼啸直下,叼起他要拿的那块泥偶断肢,扑棱翅膀飞回枝头。民间常言道乌鸦食腐,周涣愈发肯定猜想,泥偶中的是那些外乡人的尸体,便没注意到身后突然竖起的高大黑影。

  “别动。”冰凉尖锐的物什抵上脖子。

  谷伯惋惜至极,枯朽的声音在月夜飘荡:“道长,都给你熏了迷香,为什么你还是不听话……”

  “谷伯?你是谷伯,那身后的是……”

  那人伏身:“你不是打听过我吗……”

  “梁秋?”

  “早听到你四处打听,要坏我们大事。姐夫还请求放过你,没想到,你还是清醒过来……”

  周涣脸色一白,埋头嘟哝:“只是除一下厉鬼,怎又撞上这种事……”

  梁秋好似被钝刀割肉般,看不见亮极的眼睛,只能听出语气里瘆人的寒意:“厉鬼,又是厉鬼,如今你们还听信那些好事之徒的传言,认为袁宅有厉鬼!”

  “厉鬼”也戳中谷伯的痛处,声音带着咬牙的恨意:“是我看错人了,不必多言。”朝他丢了个眼神。

  梁秋会意,周涣也会意,抿紧双唇,悄无声息夹出一张灵符。在凿子离血肉还有三寸之余瞬间,平地一声雷,再睁眼只剩原地半张还未熄灭的灵符。

  二人面面相觑,躲在大石后的小道士拍了拍胸,气喘吁吁。

  幸亏下午画了些瞬移灵符,不过这类灵符极费心费力,这下走路都没多少力气,得盘算如何躲过二人追查。

  心有余悸,后背被人拍了拍,警铃大作,准备能屈能伸地嚎句“我错了”,那人猜中想法,捂住他的嘴:“想死就尽管出声。”

  周涣把话吞进肚子。

  原来是雨师妾。

  她总归是不会害自己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周涣不会这时和救命恩人拌嘴,带着些许欣喜、些许确信,低声喜道:“你竟然来了。”又觉不妥,改口:“你终于来了。”

  雨师妾略微攒起修眉,若风吹远山,潭起微澜。周涣身手再不济,对付两个平民老百姓却是绰绰有余,怎如此狼狈,若自己晚来一步岂不是命丧黄泉,到时候孟惊寒要是讨起徒弟……

  她啧了声,提起他掩进树林。

  残云蔽月,仅剩的月色也被浓云吞噬,四周凉嗖嗖、黑黢黢。谷伯梁秋二人四处梭巡,寻找周涣的行踪。

  “小道士,你不是要捉鬼吗?”

  “你们不是心怀天下,大义凛然吗?”

  谷伯拿凿子向脚边的泥偶狠狠砸去,咔哒,腥臭血水从裂缝汩汩冒出,原本恶臭难闻的乱葬岗又恶臭几分。

  谷伯冷冷一笑,道:“都说入土为安,我要将你们这群伪君子封塑在泥偶中,生生世世无法入土为安,成为孤魂野鬼。”

  泥偶碎裂的声音。

  他又道:“死前道貌岸然,可惜死后却被肢解。生气吗,生气的话你们跳出来,举起剑,像要对付支颐那样对付我啊,呵呵呵……”

  枝上的乌鸦被吓着了似地,“呱”地声离枝。雨师妾摁住周涣。这时,夜空响起童稚笑声。

  ——那是孩童的笑声。

  谷伯身形一震:“……支颐?”

  梁秋瞪大了眼,和他寻找笑声来源。

  “支颐,支颐是你么!支颐?!”

  “支颐!!!”

  二人跌跌撞撞向坡顶爬去,只见坡顶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小姑娘,满怀的星光与月色。

  “支颐!你终于来看爹了!”梁秋激动不已。

  “……爹爹?”小姑娘刚从阴间提出来,思绪都是缓慢的,两只黑溜溜的眼流露出迷茫的神色,半晌,道:“你不是我爹爹。”

  梁秋尴尬地收回手,谷伯目光闪烁,人|皮面具委地,露出并没那般苍老的容颜:“……你不认识他,那你可认识我?”

  “爹爹?!”袁支颐没有片刻迟疑,欢呼雀跃地扑进他怀里。但她并没成功,直直穿过谷伯的身体摔在地上,她爬起来,疑惑的表情夹杂孩童的不谙世事:“爹爹,我怎么了?”

  谷伯已是阖眸不忍卒读,梁秋哽咽道:“孩子,你已经……不在了。”

  不在的概念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还太过模糊,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冲梁秋挥道:“怎么会呢,我的手在呀,哪有不在?”

  梁秋走近,蹲下,平视,想裹住她的手。

  但他的手直直穿过,好似握着空气。

  “这就是,不在了。”

  “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初我不出那个点子,兴许一切都不会……都不会……”扑通一声,双膝摁地,谷伯掩面悲泣。

  狂风呼啸得更高更远。

  什么点子?

  不会什么?

  袁宅闹鬼的背后还有怎样的故事?

  月黑风高夜,阴阳相逢,往事拉开帘幕。  

  当年阮氏嫁与袁惇,夫妻伉俪情深,唯一不足便是无后。因此袁杜氏没少鼓捣休妻,阮氏以泪洗面。

  谷伯,不,或许该称之为梁谷,向二人出了个主意——偷梁换柱。

  他的堂弟夫妇正经历天灾,庄稼颗粒无收,贫苦农家养不起孩子,但弟妹已怀了身孕。

  二人相视一眼,别无他路,只得点头。于是第三日,禀明袁杜氏后浩浩荡荡地向闽州梁家庄出发。

  约摸两个月后,袁惇写信言送子观音有求必应,阮氏有孕,只是阮氏身子骨本不适合生育,是送子娘娘看在袁家福荫上送的,因此这段时间只能借住寺庙,蒙浴佛光,不能回乡以侍双膝,不孝不孝。

  袁杜氏大喜过望,昨夜在梦里听孙孙唤了无数次奶奶,脸灿烂如比黄|菊,哪管什么孝不孝,儿子给她生个大胖孙子便是最大的孝道。

  几个月后,妇人诞下一对龙凤胎,但为母心软,不肯将双子都赠人,于是,男婴给了袁家,女婴留在闽州梁家庄。袁惇夫妇抱着男婴浩浩荡荡回家。

  终于抱上孙子的袁杜氏大喜过望,给孩子取名袁赋,望他日后成龙、蟾宫折桂,还托人打了副白玉长命锁。

  袁惇、阮氏,包括谷浪,都以为这个家会太平,甚至会一直和和美美下去。

  但事情的变故便在一年后,一位老僧抱来当年的女婴,口念阿弥陀佛,说来归还孩子。

  谷浪想赶走这和尚,老僧笑而不语,一封信卧在他手上。

  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信纸角落印着一点红色。

  老僧道:“阿弥陀佛,梁家村洪水泛滥,瘟疫横生,寺院收留灾难流民,流民中有位谷姓女施主,弥留之际,将婴孩托付与贫僧,贫僧特前来完成谷施主夙愿。阿弥陀佛,兰因絮果,现业维深。婴孩名曰支颐。”说罢拂袖而去,不留凡尘。

  谷浪叹了口气,如实告知夫妻二人。二人见女婴雪团子般精致乖巧,爱不释手,于是向袁杜氏解释。

  岂料袁杜氏勃然大怒,不仅怒恨他没脑子,而且斥骂支颐是阮氏在外生的野种。袁惇再三哀求,袁杜氏脸色难看得像暴雨压境前宁静的天,冷漠地抱着袁赋走。

  三日后,暴风雨来临,袁杜氏让阮氏当众淹死婴孩。

  幸运的是,在众人哀求下袁杜氏还是放过女婴,但女婴想被她认作孙女则是痴心妄想,女婴被送给谷浪做女儿。此外,一切与包子铺老板所说无异。

  至于她认回孙女,倒不是什么良心发现。

  “我半截身子埋在土里,酱园该交给后辈了。”

  “儿子不懂商贾之道,是该培养赋儿。”

  袁杜氏摇头:“赋儿不行。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赋儿要读圣贤书。”

  拿不准母亲什么意思,满脸困惑。袁杜氏放下香茗,勾唇道:“梁谷家的丫头,看起来怪机灵的。”

  二人正待在后院的监工屋子,顺着窗外望去,满院飘香,人来人往,窗外划过一个娇小影子,如同菜田的蝴蝶。她糯糯地唤声阿爹,梁谷便半蹲身子让她喂水。

  阳光熹微,桃李芳园,天伦乐事,其乐融融。

  “——那女孩看着乖巧听话,且常年出入酱园,若赋儿落榜,还能从他妹妹手里接管酱园,他妹妹给他养老送终……”

  袁惇收回目光:“这对她不公平……”

  袁杜氏柳叶眉倒竖:“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丫头的身世。早让你休妻,不听为娘的话,如今野种都生下来了,你还对那小贱|人唯唯诺诺……”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袁惇连忙辞别母亲。路过梁谷父女,二人俨然父慈女孝的天伦场景,看着梁谷抚摸支颐额发,他也想,但想到强势暴躁的母亲,还是作罢。

  同是一胞姐弟,命运迥然,唏嘘不已。

  袁杜氏雷厉风行,言出必行,果真不久后便认下支颐,改姓为袁,教她制酱算账。梁谷并不知道袁杜氏的算盘,只想着锦衣玉食好过粗茶淡饭,他虽不舍但面上还是乐呵呵地送回袁家。

  袁杜氏脾气暴躁,遇到孙女后更上一层楼,袁支颐没少被罚站罚跪,一罚就是好几个时辰,全靠梁谷和阮氏偷偷送饭。

  直到有次,姐弟俩玩耍时袁赋不小心摔倒,脖子上的白玉长命锁碎了,袁杜氏雷霆大发,罚她跪在大院三天,勒令不准任何人送水送饭。

  石坊位于多雨的西南,夏雨说来就来,铅灰浓云大军压境,“轰隆——!”雨豆乱洒,街上行人慌乱躲雨。

  袁赋在书房背诵《千字文》,望着窗外,焦急道:“下雨了,姐姐还跪着,我给姐姐打伞。”

  袁杜氏摁住小祖宗,精致妆容修饰的面颊上仍有余愠:“那不是你姐姐。一个泥娃娃,真以为洗干净了就是瓷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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