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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婆桫(2)


  翌日清晨,碧蓝深邃的湖泊如镜,同伴在岸角发现一只破船,敲敲打打补好后还能用,昨日周涣破解出“大泽”“山海”“不出”三个词,大泽想必是这个湖泊。众人没辙,只有赌一把,纷纷上了船。

  漂了三天,仍不是头,同伴百无聊赖地钓鱼,到起竿的时候气得破口大骂:“忙活大半天,竟是块破布!”

  就要把破布扔回去,周涣连忙拦住。

  “荒无人烟的大泽哪来的破布,况且前几天我们吃的田鼠,深山老林哪来的田鼠?”

  适时碧湖上白雾隐隐。明明是深冬,却有红枫逐水流,众人顿悟,开始划桨。

  周涣也划了一会儿,不一会儿躺在船舷边气喘吁吁。“不行了,两只手腕你和山鬼一人割一只,伤口似乎流血了。”

  解开束袖的雪青色绸带,果不其然白绫微微渗出红。

  他突然陷入回忆,自言自语似地道:“我想起自己不爱练剑的原因了。”

  “小时候流浪,被打被咬,再小的伤口都会流一天的血,只要小磕小绊,都会血流不止。师父似也知此事,所以我虽常练剑摸鱼却也未使劲罚我。”

  “并且,他从不准我私自下山,有次师祖带我下山,他硬是御剑赶来……我跟他下山除过妖,虽然师父未言,但现在回想,那些魑魅魍魉确实是奔着我来的。”

  思绪飘得愈发远,一些模糊的记忆在一点点揭开面纱……正在这时,大黄突然躁动地大叫,只见碧色之间有一点鲜艳丹红。恰如写意山水中的一点红花。

  周涣倏然起身。船只推开波浪,晃晃悠悠地驶进遍布红枫的水天之间。

  此处巉岩林立,枫林灼灼,岸水碧蓝。丹枫潇潇而落,落在深不可测的碧蓝潭水上,形成一段诡异而绮丽的织锦图画。水旁坐落着一个石碑,上面用朱砂描边了十个大字:我是沧海客,苍生不留情。

  众人弃船上岸,只见林间百草丰茂,丹叶之下百花盛开,惹得周涣打了好几个喷嚏,喷飞好几只流光溢彩的闪蝶。

  好一个世外婆桫!

  大约走了一炷香,发现不对劲,那枫树上的记号,看着十分眼熟。正要提醒同伴,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兜头扑来。

  “雨师妾!大叔!”唤了两声,声音被浓雾吃得干干净净。

  “大黄!”立马传来两声回应的犬吠。

  所幸大黄在,周涣长吁一口气,这才开始在幻境里转悠。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北风的呼啸吹开了雾,或许是寒冷的空气冻结了雾,浓雾散去,是个冰天雪地的场景。

  北风吹得质地沉重的青铜占风铎当啷作响,积雪有一尺厚,街道清冷,唯有左边檐下有两个摊贩在收拾摊车。

  一个哆嗦道:“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另一个道:“可不是吗,农正司说今年是最冷的一年,前几天冻死好几个人呐,听说闽州、文川那些地方过冬的庄稼都冻没了,发饥荒呢!”

  剩下一个道:“哎,前天我邻居一孤寡老头都冻死了,我媳妇儿烧了件棉衣给他,哎,这个冬天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记忆里很少有这样的大雪。前有玉虚幻境作参考,于是周涣走向抖得跟鹌鹑一样的两人,询问年号。

  那时候,他六岁……

  周涣蓦然瞪大了眼,往城外奔去。

  他想起来了,这是她死的那一年。

  ——干娘!

  流浪的日子太过苦涩,大脑会故意忘记一些不那么痛苦的经历,是以很多事记不得,但有一件事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得——干娘。

  村子瘟疫横行,他不死于病痛,也该死于祭天,可最终却阴差阳错成为万千流民中的一员。

  别人在学堂揣袖背《千字文》,他在垃圾堆捡拾菜叶,在野狗嘴下抢馊了的包子。他年龄小,抢不过,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便是那时认识干娘。

  武帝南征北伐,她丈夫死在入编的路上,宗亲吃绝户,街道商铺不肯收她,饥馑之年愈发没有工作,只好当流民。她其貌不扬,是标准的农家妇人形象,又格外虎头虎脑,大家都叫她虎大娘。

  有富贵公子丢东西,她第一个冲上去,蛮牛一般地掀开竞争对手。酒楼倒潲水,她第一个冲前去,用那张农妇特有的温和老实的长相、用那张侍奉了婆婆数年而练出的巧嘴,抢出第一捧富足的残渣。

  有次,她抢到一个大馒头,流民们劲儿都没她大,在地上哎呜喊疼。虎大娘雄赳赳气昂昂地凯旋,看都没看一眼。

  走到周涣面前,虎眼要把他盯出窟窿:“伢啊,你咋又哭了?”

  “我……我饿……”

  她二话不说扳下一块馒头。

  “虎大娘!你他娘的活该被吃绝户!”

  “你老婆活该千人骑儿子活该没□□!”她中气十足地回敬一句,转头温和道:“慢点啃。”

  周涣狼吞虎咽地啃食馒头,虎大娘替他顺背:“为啥饿呢?”

  “抢……抢不到。”

  “比你小的娃大有人在,你咋抢不到?有东西时你就第一个冲进去,拦住他们不准靠近,如果有人抢先一步,你就挖、你就咬、你就踩、你就骂。”虎大娘传授致富经。

  周涣止住抽噎:“这、这样也可以吗?”

  一辆汉白玉盖香风翠幄马车辘辘过驶过,一只肥硕白嫩的手抛下油纸包,虎大娘说你看着,只见身躯如象,吼声如雷,掀开那群人抢得油纸包归。

  身后又传来虎大娘你活该没崽的唾骂,虎大娘给他一个包子:“看到没就是这样,你不抢你就活不下去。咱人啊,第一个考虑的得是自己。伢呀,你怎么流浪的?”

  周涣说了自己的经历,原本已止了哭声,又强忍着不要流泪,但半大的孩子说起伤心事来还是抽噎不止。虎大娘慌了神,给他擦泪,目光满是慈爱:“你听到我被骂绝户了吧,既然你没父没母,我是个别人不要的寡妇,我就认你作干儿子吧。伢呀,你叫啥?”

  周涣慌乱抹掉眼泪,声音还满是哭腔:“涣、涣儿。”

  “叫声干娘听听。”

  “干娘……”

  “诶诶诶,原来被叫娘是这种感觉,涣儿涣儿,你就是我儿了。”

  她自己也吃了个包子。周涣身旁的老乞丐三天没吃饭,气若游丝,她把最后那个包子给他。

  “干娘,你不是说人要为自己吗?”

  干娘答:“可是在咱力所能及的时候,能帮的还是要帮。我听秀才们说,这叫心存善念。”

  可老乞丐终归太老了,第二天死在街边发臭,她东西都没抢,让周涣帮她把老乞丐的尸体拖去城郊埋了。

  那个新坟小小的,矮矮的,还有好多烂叶和草根。老乞丐也走了,会不会看到已经走了的阿爹和阿娘呢?

  没有爹娘,但他有干娘。她精明精干,且不怕吃苦,捡垃圾收破烂维持不了生活,带着周涣在街角乞讨,给过往路人磕头:“各位大姐大爷,各位公子仙女,给点儿吃的吧,我是绝户啊,被家族赶出来了,可怜可怜我吧……”

  “你是绝户那旁边的小子是谁?”

  “我|干儿子。”

  那人拂袖走了:“乞丐还收儿子,想儿子想疯了。”

  有好心人给块铜板,在碗里叮叮当当地响,她磕得更勤:“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农正司传来消息,说今年有场大雪,好些地区的庄稼都要被冻死,让民众注意屯粮。街上人们的脸色都被淡淡的忧愁笼罩,人们在茶馆里谈论当年饥荒如何易子而食,行人渐渐少了,给他们钱和吃食的人越来越少了。

  直到那天,有小公子丢掉一个啃了一半的糖人,干娘为他去抢,一贯体力好的她居然落下风,刺目的红爬上裤管。

  适时有大夫在附近,好心搭脉。干娘嘴唇发白喉咙发干,焦急地询问结果,一边把周涣喊来交代后事。

  大夫微微一笑,拢袖道:“是喜脉。方才运动激烈,险些滑产,吃着安胎药便好,日后也要注意。”

  干娘的脸一下子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怎么可能,丈夫已经走三个月了。

  大夫耐心地推算了遍时间,确定诊断无误,受孕时间是她丈夫快离家的那段时日。

  干娘嘴唇发颤,推开围观的人,牵着周涣往破庙走。

  周涣听人讲过,干娘夫妇俩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都无果,不然也不至于落得个被吃绝户的境地。他由衷为干娘感到高兴,但想到干娘照顾他已经很累了,再多个小弟弟,岂不是更累,他又这样废物,什么忙都帮不上,一时既开心又苦闷。

  他自觉挑起生活大梁。白马过隙,冬天比往年都来得更早,檐下铜铎当啷作响,像战场上的战鼓,声声震撼,直入人心。

  便是那年,世上第一待他好的人走了。

  药碗滚在一边,黑糊糊的汤药散发着异样的气味,蒲团上的她表情痛苦肢体扭曲,脸上没有血色,身下却血流不止,一边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一边自我蛊惑似地道:“这伢不能生,生下来干啥呀,受苦啊……”

  “我都不是死鬼家的媳妇儿了,这伢不能要……不能……”

  “涣儿,我还有涣儿,涣儿还靠我养活呢,涣儿……”

  “痛死了,冷死了,这感觉比被骂绝户糟心。涣儿,你在哪啊,涣儿,来让干娘抱抱,涣儿……”

  然后,她躺在血泊之中,下|体一片惊心动魄。就这样死了。

  而雨师妾站在洞开的大门前,满脸的风霜冷漠。 

  风中若有若无飘过一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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