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岛 > 捕影记 > 9.第 9 章

9.第 9 章


  到家时,收到陈珂的电邮。

  他洗好澡换好睡衣爬到床上打开了那份文档,这时已经过了12点,酒精在他的胃里静静蒸腾,叶培森毫无睡意,开始认真读起靳莱辛几年前写给袁引的信。袁引按时间将每封电邮排好,有长有短,时间上也无规律可循,多的时候一天一封,有时也连着几个星期没有消息。

  叶培森首先看到的是靳莱辛在2006年4月的这一封,也是已知的最后一封,在她开始修行之前。

  2006—4—12  5:39

  (袁引的英文名):

  吾友小引,展信快乐。

  这大概就是最后一封邮件了,还有几个小时我就要出发,没有携带任何通讯设备,那里也没有可以上网的地方。我感到抱歉,选择这样一条路,请你把对我的担忧和责骂都转化成对我的祝福吧。

  昨日发给你的邮件犹豫很久,还是点了send,虽然羞耻,但我想到如果连你都不能和盘托出,证明我还没有很好的看待自己。拉玛前段时间跟我说了很长一段话,我不知道要如何翻译成中文告诉你,大概意思是说,我们想要去做什么事,一定会遇到阻力,也会感觉迷惘,但这些阻力和迷惘正是源于我们最初的选择,而它们的产生也是因为我们已经处在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当中。拉玛说人有勇气去做选择,并坚持选择就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这些话给了我很大安慰,因为此前我只懂得用对错或是正确与否判断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一件事。所以这次做了选择,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我已经和哥哥联系过,他并没有提出异议。我也同叶培森讲了,我很害怕他反对,所以只是匆匆做了交待。这么久以来,他和你始终是我心里最挂记的人,可是走不出自己这一关,我的心将始终不能平静,焦虑跟恐惧带给我的打击一直是毁灭性的,我不能重蹈覆辙。

  这封临时的邮件很短,因为我也将带着未知前行。希望你生活和学习愉快。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rd!

  erely

  Sally

  2006—4—11  19:39

  (袁引的英文名):

  吾友小引,展信快乐。

  我感到害怕。害怕什么?恐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明天我就要出发了,刚刚打包行李,把每件衣服都洗干净,卷好,再放进登山包里,每件衣服都残留着洗衣液的味道,洗衣液是我从中国带去的,今天白天,我把每件穿过的衣服都泡在一个大木盆里,泡着,一件件搓干净,顺着衣襟、肩线、领子上织物的纹路一件件搓下去,盘子里充满了泡沫,一直不消停,我又把剩下的半袋洗衣液全倒进来,想着再也用不上了,薰衣草味顺着我的手指一直流到手肘,流进腋下,流到我胸口,膝盖也沾上了泡沫,我快薰衣草的味道吞没,好像忘记这个世界上其它的任何味道。又花了许多力气把所有衣服过水冲干净,水泼了一地又很快被蒸干,留下的水迹圈一点点缩小,变淡。抱着木盆爬上卧房楼顶的平台,梯子是一截大圆木砍出来的,我小心翼翼地,又爬得飞快,梯子每晃动一下,心脏就跟着抽一下,大腿的神经也跟着缩紧,一直扯到脚趾头。楼顶的平台靠近山崖边,可以看到远方层叠的山脉,和细线一样的公路。我一边晾衣服一边望着远山后的天空,厚实接近灰色的云皱在一起,聚在那里,好像染了青山的污色,倏忽一瞬,只是放空了几秒,那云就散开了。衣服逐件被我抖开,搭到绳子上,下摆黏到一起。晒完衣服,全身的力气也好像被用光。我蹲下去,低着头,抱紧膝盖蜷成一团,湿衣服的水滴到我脖子上,衣服随风晃着,又滴到我头上,闷的一点,啪嗒,戳到头皮发凉。我抱着自己,脸侧向山的那边,太阳穴枕到膝盖上,脚掌前后晃着,太阳在我的正上方燃烧,好像硬毛刷子刷着我的背。我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和小腿,摸上去都是骨头,那段时间,我瘦了好多,骨头像是要刺穿皮肤撑出来。我一直抱着自己,抱到头突然一重,失去重心,侧着摔下去,手臂撑到地,然后是头和膝盖,晒得发烫的地,粗糙的地,戳着我的皮肤,此刻却好像一个温暖容器,我仍然蜷成一团,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寂静的黑暗里,我被太阳烤得失去知觉,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做梦,有水的声音,我泡在水里,看到前面有人,一个好像兵马俑的男人,牵着一条半人半蛇的女的往前走,他们没有理我,只是往前,一直往更黑的地方走着。我想追上他们,却动弹不了。我伸手,伸不了多远就被一个有弹性的东西挡住,我开始挣扎,然而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会触到一个塑胶片做成的隔膜壁,上面画着细细的红色的线,周围的隔膜开始收紧向我压来,此刻我的意志已经惊醒,想要伸头,四肢却还是麻的,不听使唤,溺水的感觉,好像一阵一阵高过头顶的浪打过来,我继续挣扎,伸直了脖子,努力地够着头,却只能被浪带着忽高忽低,鼻腔里是发酸的味道,我的嗓子往上顶着,努力试图喊出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可只有低声呜咽,不消一会儿,我又掉进水里,这次干脆放弃抵抗,跟着包裹我的膜一起往下沉,不知道沉了多久,我的人整个翻过来,头朝下,身子和腿朝着天空,突然,在这片黑暗中,出现了人说话的声音,一开始还不清晰,慢慢地,我才确定,真的有人在外面说话,声音隔着那层膜壁漂进来,有东西也顶着膜向我挤来,我的眼睛就快要贴上膜壁。可就在那瞬间,我决绝地放弃了抵抗和恐惧,屏住呼吸继续听着那声音,直到手脚冰凉,我意识到,那是我母亲的声音,那个熟悉的语气和声调,慢慢在我耳边张开,我继续等待着,一个字一个字确认,没错,是她,那是她,我如释重负地松开四肢,摊开躯体,跟着水流的节奏荡着,我明白了这是哪里,黑暗的,温暖的,潮湿的,又安全的地方。我贴上那个朝我挤来的东西,伸手抚摸她,壁膜带着细微的绒毛,擦在我脸上,我的心好像被羽毛轻轻擦着,一阵空气浮到我的嗓子眼,莫名的快乐往上冲,可永远到不了顶点,永远拥抱着我。我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被她拥抱着,永远的,像一颗安眠的种子。就让我做颗种子吧,永远这样,不要再来什么变故了,不要让我破土而出,不要放开我,不要推我出去,不要带走她……为什么要带走她?为什么要把我孤零零地扔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靠着膜壁好久,久到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等我慢慢醒来的时候,那个梦,那个温暖的墙壁永远地消失了,好像一颗流星,没有任何预兆地,像一滴水滚下黑色的绒布,消失了,死去。

  我睁开眼睛,等着四肢恢复知觉,在天台继续躺着,身体被晒到发烫,我好希望自己被晒得融化掉,变成糊墙的泥,永远停住,留在刚刚的梦里。

  妈妈用死亡换我活下去,他们都跟我说妈妈用死亡换我活下来,可我只是想跟妈妈在一起啊,他们却非要这样说,他们总是这样说,他们不知道,这样一来,我就永远地,永远地被夺走了死亡的权力。我不能死,因为,因为是妈妈换我活下来的……

  等衣服晒干的时候,我决心跟你写这封信。我也想到了叶培森,想到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可这一切对他并不公平,从来都不,我没有办法跟他产生同样的感情,在他最快乐的时候,我竟可耻地感觉不到那种快乐,我们的情绪好像总是隔着一条河。而他又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地把我的问题背到自己身上。可是,可我能回报你们什么呢?我低下头,只看到自己空空的双手。

  小引,这些都是我的害怕。好像衔尾蛇的寓意那样,自我吞噬,可是又一直永远无法停下来。我期待寂灭的时刻,是我笨重的□□不用在忍受活着这一自然状态的啮噬,我的精神可以解脱,可以自由自在,在被痛苦捶打的时候具有韧性。

  抱歉,抱歉我是最先离开的人。小引,认识你、叶培森和陈珂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rd!

  erely

  Sally

  2006—4—9  20:03

  :

  吾友小引,展信快乐。

  恭喜你被录取,如果将来我去英国拜访,希望你能带我走遍你们的图书馆和你常常说的那段落叶小径。过去常常听你说起,让我也对英国充满向往,可惜我只能付得起到印度的这趟行程。

  今天拉玛带我去了一个特别的寺,那里非常破败,香客和信徒也很少,寺庙的白墙已经剥落,尽是天然石头的颜色。站在院子里发呆,看着热带的大树垂下无数藤条,也不知道它已经有多少岁。我一直坐到落日,黄昏的天空叫人着迷,天边像烧起一场大火,看着太阳渐渐熄灭,我觉得内心似乎也平静下来。我想在英国很少能见到这样粗犷的落日景象,太直白了,好像是你跟太阳一对一之间的沟通。

  拉玛要开始他的修行了,我很担忧,失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你觉得我是不是也应该同他一起去,我现在非常依赖他,很害怕他要走掉。

  拉玛所说的修行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旅程,我必须摈弃一切外物,身心沉浸在无人的地方,让灵魂离开世事,独立自由地冥想。这一切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可是代价也很大,我之前告诉过你有人通过这场修行变成伟大的智者,也有人没能坚持住陷在了对灵魂和佛陀的迷惘中。我知道自己的目的绝不是成为一个智者,这需要太多天赋,而我只想通过这一切让自己安静下来。我追随拉玛的日子已久,终于长时间不再感到崩溃。这是好事对吧?

  我想听到你的答案,但也许我内心已经做好选择,只是差一个助力。

  祝你一切安好,你的未来一定会像玫瑰一样绽放。

  rd!

  erely

  Sally

  2006—3—22  16:31

  :

  吾友小引,展信快乐。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跟你规律的联系,我打听很久才找到这里有网络的地方。缘分真是太奇妙了,我在寺里遇到那天带我来这儿的司机,他帮我找到一家网吧(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吧)。

  我已经沉浸在了佛教的世界中,拉玛师父的英语也在变好,我想不久我们就能更深入的沟通了。今天拉玛师父向我讲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令我冥想许久,我的事情他已了解得差不多,因此我们能有更深刻的谈话。

  父母的死终究令我无法迈步,我告诉他我无法忘记母亲压在我身体上的重量,即便当时我是昏迷的,但潜意识似乎还记得这些。出车祸时,母亲在后座紧紧护住我,以至于只有我在这场车祸里存活下来。我告诉拉玛自己是害死父母的人,无论谁和我谈心,甚至是心理医生也无法杀死这个念头。我知道他们保护我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但我总是做不到,我宁愿自己死掉可以换他们活过来。

  但现在拉玛让我意识到,长久以来我会伤害自己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当自己死了,这些想法才会消失,它才没有办法一直骚扰我的灵魂。所以这么久以来,我的困境就在于,纠缠住我的不是如何让这些念头消失,而是如何让我自己消失,才能一同杀死这些念头。拉玛令我把自己的困境合盘托出,这大概是第一次我真正地面对内心的梦魇,从某个方面而言,我仍然松了一口气。

  之后拉玛告诉我般若世界的万物都只是我心中的幻境,痛苦是所有事情在我心中留下的倒影,我们敬畏命运让一切发生,却无需为倒影神伤,可我似乎就是无法对水中的倒影释怀,我像不像那个变成水仙的希腊少年,苦心纠结在水中的倒影里?拉玛告诉我世间的道理早在创世之初业已存在,只是人类要不断的历练我们自身的灵魂才能让它彰显。我相信他所说的,希望一切都能有个了断。

  rd!

  erely

  Sally

  叶培森内心已经五味陈杂。回忆起过去,他开始觉得自己为靳莱辛所做的非常有限。他只是在一次次回忆中为自己建立了一个虚妄的情圣形象,他根本没有踏进过靳莱辛的内心,也许有过那么几次,但他并没有把握好机会。有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是靳莱辛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伸出手拉住她。

  再往前的三封是靳莱辛开始旅行写下的,恒河沿岸的风景叫她着迷,她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堕落到此的西方人,虔诚的信徒,愚昧的贫者等等,她被热带的温度闷成一个思想者,每天涌入的新念头取代她常常怀着的焦虑,让她不知不觉改变。

  这些信里并没有太多段落提及叶培森,而他也不怀恨在心,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配不上。

  再往前看,到靳莱辛出发前的电邮,他终于读到有关自己的。

  2006—1—17  22:02

  :

  吾友小引,展信快乐。

  我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寒假终于开始。之前跟你说的毕业旅行,我已经列好详细计划,也与木头(叶培森的昵称)商讨过了,总之现在抱着满满的期待。

  木头现在忙于实习的事,整天都兴奋得不得了,跟我算着转正之后能赚多少钱,我们几年内就可以买一套小公寓搬离现在的房子。他真是个奇妙的人,不管到什么环境都能如鱼得水一般,从前高中时这样,大学也是,现在进入社会也很讨人喜欢。我着实佩服他这一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拖他后腿。另外似乎他对我不邀请他一起来毕业旅行有些生气,虽然嘴上不说,我还是感觉到了,但正像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样,这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事,叫上他跟我一起走有什么意思呢?

  我希望有一天我邀请他同我一起是因为我知道那里的一切我只想与他分享,可是现在的状况是我迫不及待想要出走,就算叫上他也只是叫一个人陪我罢了。我希望他能分得清,而且我还是由衷地爱他,觉得他是在我生命中少数几件真正美好的东西。

  马上就要去办护照了,非常期待。我会从昆明跟团走,之后就是自由行,请别为我担心,找到有网络的地方我会继续跟你保持联系。

  祝你一切安好。顺利考上研究生,我对你充满信心。

  rd!

  erely

  Sally

  过去那些年,他努力想要让靳莱辛摆脱她深恶痛绝的泥淖,可他挣扎的方向整个就错了,靳莱辛把自身痛苦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叶培森甚至开始动摇起来。过去他曾不断告诉靳莱辛,他们会开始新的生活,摆脱腐烂的一切。

  其实说到底是他自己想要摆脱父母独立自由,他向往的新生活与靳莱辛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恰好在叶培森身边罢了。

  这个静谧的午夜,叶培森突然听到身体里的回音,仿佛是几声干瘪的冷笑。

  从头到尾他才是在演戏给自己和其他人看吧


  (https://www.daowx.cc/bqge236685/1299634.html)


1秒记住笔趣岛:www.dao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dao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