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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留心


  混乱,是掩藏罪行的最好时机。

  赵高趁着刘队率下楼对付“火人”的时候,在二楼顺利开锁,从秘龛中取出装着无刃剑的长木匣。

  这样的动作他曾经重复过很多遍,嬴政对他足够信任,把钥匙交给他,每每来看剑,也都是由他取来,即使在光线晦暗、火光闪烁的深夜里,闭着眼睛都能摸准秘龛位置和钥匙孔。

  打开木匣稍验一眼,确认无刃剑的确几年如一日地躺在里面,乌黑钝糙的剑身在火焰的映照下泛出的血色红光更加诡秘异样,审时着这个在不应该的时间里出现的不应该的人。

  如果无刃剑会说话,或是它体内欧冶子的灵魂真的存在的话,这会儿大概会双手捧着脸、惊悚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我要被人偷走了啊啊!

  赵高从没在火光中看过无刃剑,此时只觉这剑有着万般鬼魅的力量要噬取人的魂魄,目光险些被吸了进去。

  他猛地晃晃脑袋醒神,使自己脱离那种无端险恶的吸引力,“啪”一声合盖,胳膊夹着木匣,熟门熟路地潜出剑阁后门。

  当然,中途还顺手掷杀了那个半途掉线、很可能会告密的小内官。

  他一定是死了。

  赵高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刚才投的那一匕位置准确,劲力迅猛,被这样的攻击刺中心脏,没人能活。

  赵高不光精通律法,写得一手好字,还是个功底扎实的练家子。

  他曾经的目标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车士,进入中车府,作秦王宫内的顶级驭手,为秦王驾车,这可是秦王身边地位最高的侍者。

  驾车在当时来说是一门高端手艺,家里要有车有马,还要能养得起马,光是硬件门槛就足以把**成的人挡在外面,驾驭战车在春秋时期则是只属于贵族子弟们热衷的竞技。

  除去车、马这样的烧钱货以外,更需要驭手有着充沛的体力、敏锐的眼力、迅疾的反应力和准确的判断力。

  更进一步,倘若想要驾驭秦王的马车,至少得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秦王的安危全在他执掌缰绳的两只手中,所以必须出自秦王最信赖的近人。

  这个人不光要会驾车,还要能使剑射弩,身怀武艺,兼作秦王的保镖,而能同时兼备这么多条件的人,凤毛麟角。

  秦国尚武,秦王自身体格健硕,能打擅斗,也必然会欣赏同类的佼佼者。

  如今给秦王驾车的车夫是个老高手,先后为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和他共四任秦王驾过车,深得信赖,也算看着嬴政长大,但现已年迈,打是打不动了,车还可以再驾几年。

  所以嬴政也急于寻个新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赵高为了成为这样的人,很早之前就开始苦苦训练,通过熟人关系蹭来马车练习,一点一点让自己达到车士的要求,只为能攀到秦王身边那个重要的位置。

  他外表看似瘦削,皮肉其实紧实有力,没有一处多余的赘肉。细皮嫩肉的白净面孔之下,是肌肉劲道的修长四肢。

  所以从远处投掷匕首杀死一个人于他来说并不困难。

  剑阁前殿起火,烈焰一路攀上二楼,布窗已经被烧出一个个大洞,窗棂噼里啪啦散了架,成为新的燃料助纣为虐,火舌疯狂蹿升,贪婪地吸取甘甜的氧气,如同挣脱出地牢的恶鬼,重获新生,猖狂地肆虐人间。

  所有守卫都被调用过去,蒙着浸湿的面巾,从水缸一桶一桶地接替运水,整桶冰水泼进火场仿若无物。

  杯水车薪。

  木楼,大风,干燥,几乎聚集了一场严重大火所需要的全部条件,今晚注定是剑阁大劫。

  火势很久都没有减弱的迹象,红光冲天,浓烟滚滚,在这黑云蔽空的夜晚,半座宫城都被照得透亮。

  不多时,别处的宫卫发现火情,纷纷列队赶来支援,在剑阁内外跑进跑出,用板车拖来更大的水桶,搬运沙石泥土,在四周倾倒,以此来阻断火路,把火势控制在剑阁的大院内。

  楼宇檐角飞扬,燃烧起来竟有了种涅槃飞升的错觉,场面亮如白昼,而光明越亮,光线照耀不到的地方,就愈加阴冷死黑。

  赵高就着这片混乱,在墙根和树林交错遮挡的阴影下弯身穿梭,没几步就出了院门。

  木匣累赘,他便扔掉匣子,把无刃剑贴臂塞进大袖,直抵腋窝,除了不能弯肘,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异样。

  剑阁院外的宫路上士伍攒动,赵高逆着人流,时而停步呼喊着“救火”,时而回头小跑几步为他们领路,一边还帮忙似的说道“某某队率已经在那儿了”。

  宫卫们未必都见过秦王身边的赵卒史,但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个急匆匆呼叫援兵的宫中宦官此“宦”不指阉人。

  没人怀疑。

  很顺利的,赵高接近了侧面的小东门。

  这是离剑阁最近的一处宫门,他提前观察过路线,拿了剑若要尽快出宫的话,走这个门是最快的。

  他早早准备好了卒史符节,可以进出王宫,但深夜出宫,一定会被拦下盘查几句。

  小宫门门洞两边架了四盆火,约莫立了二十人左右的士伍,门卫队率正在火盆边哈气连天地烤手。

  赵高放慢脚步,略微调整呼吸,荡荡袖子正正冠,把袖中的无刃剑藏藏好,昂首阔步,一脸正气地走去。

  队率见来了个人,搓了搓手过来问话:“何事出宫?有无符节?手谕?”

  赵高递去符节,脑中整理了一下诓骗的说辞,是他冥思苦想了几个晚上才琢磨出来的,自认完美无缺。

  正要底气十足地开口,那队率却突然把只看了一眼的符节双手还了回来,还作揖欠身道:“卒史出宫办差,可需要车马相送?”

  赵高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台词都用不上了。

  他望了眼黑黢黢的宫外,环宫渠黑如死潭,冷风拂面,远处伸手不见五指,这种时候没有车马实在不方便、也不寻常,而他却说:“不用。”

  队率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怀疑又恍然地点了点头,并没多说什么,而是让人弄了一支防风提灯交到他手中:“深夜需要照亮,卒史留心脚下。”

  赵高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去接,伸到一半却忽然停住,随即换用左手接过提把,冲队率颔首:“队率周到,多谢。”

  几个士伍移开拒马放他出宫,赵高昂首,保持自信的气度,不疾不徐,表现得淡定如常。

  他没想到队率会这样轻信,要是换作别人出宫,只要偷到符节便可来去自如,便也算是这道宫门的疏漏吧。

  这是赵高此刻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甚至开始设想补救方案。随即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摇出脑袋。

  不管了,自己是即将要去楚国飞黄腾达的人,秦宫漏洞与己无关。

  凭着献上无刃剑的功绩去了楚宫,不会再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卒史。

  自己这么有才,该是当丞相的命,叱咤朝堂,呼风唤雨,为君为侯也是必然。

  深得秦王信赖又怎样?秦王信赖很多人,丞相、九卿、将军,都是显赫重臣,小小的卒史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跟“朝臣”二字沾边。

  而那个荆轲,无功无绩,从没进过学室,从没研读秦律,却能伴王侧、教公子,几与近臣无异,这让那些脚踏实地读书、想要从学室步步晋升的学子们情何以堪,这难道不是秦法的不公吗?

  他凭什么一来秦国就位列客卿?就凭一把可笑的无刃剑?就凭他神神叨叨地卖弄几句“天机”?鬼才信咧。

  可王上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上在要做重大决策之前,都会来询问荆轲和无刃剑的意见,之后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放手去做。

  王的喜好,就是这么可笑,一句话变挡住了多少人的期盼与愿景。

  赵高感到强烈的不公,这么多年的努力、钻研和汗水竟还比不过他荆轲的三寸之舌和一把破棍子?

  他要更快地出人头地,恨不得明天就当上丞相,他还想报复秦国。

  而他从秦国之前几位封君的经历中意识到:立奇功,也许是快速上位的一个方法。

  可在秦国的立奇功机会不知什么时候会来,楚国的却送上了门,近在咫尺。

  只要带着无刃剑,效法荆轲的嘴皮功瞎扯两句,自己仰望许久的地位八成就能在楚国实现。

  过了今晚就可以了,只要出了这道宫门

  嗯?等等!

  赵高前脚刚迈出拒马阵,后脚便生生地往后一顿地,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动作刹停身子,这种动作上的异样来自于他心里莫名的不安。

  左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人已站在宫门外,凌冽的寒风直往鼻孔里钻,钻得他鼻腔疼。

  忍痛深吸一口气,转身去看,见那队率在门洞中央挎剑而立,身披火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诡异,悚然,心里发毛。

  赵高警觉起来。

  太容易了……出宫太容易了……

  不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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