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心悲未央（1）
纵使是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琅琊山，在这晚秋之时，入夜里还是觉着太冷了些。
“师父，您没睡啊。要不要给您去添件披风吧。”有些日子不见，姬无忌窜个儿挺快，似是有些长开了，圆润润的脸显得瘦了些，身上便愈加显得瘦弱。
“不用。无忌，咱们屋里去坐着，左右你也是不睡。”
难得见师父这般神情，既不是严厉，也不是促狭，而是世人心目中琅琊阁主最该有的模样——清风朗月、闲云野鹤、洞悉万物、不问世事。
却是他最不熟悉的师父。
姬无忌虽顽皮，却素来聪明得紧，师父今日这般反常，他自然也是严肃了起来。乖乖地跟着进了屋，正色坐好，一言不发地只静静等师父开口。
“小无忌，我记得你很早就来我这里学艺了吧，到现在为止加起来也没住满过一年。”若不是因为今日师父的神情着实难得一见，姬无忌大抵是要以为自己又在被数落，忍不住要回嘴。但是眼下的氛围，他有种感觉，自己只该静静地听，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话也比往常多了起来。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打小就被送到我这里来吗？”
姬无忌点点头，见师父眼神里是认可，便轻声道：“是因为曾叔祖父说，我姬家孩儿与琅琊阁有缘，故而该来亲近一些。”
“嗯，所以你就真把此处当作偶尔来亲近玩乐之处了，连你师兄都敢不像你这般顽劣。他总算是学有所成才拜别下山的，你呢？这个身板，一看就是没好好练功。”
姬无忌小嘴一扁，撒娇道：“师父！”
“还知道丢脸，不算太糟。我问你，可还记得与小无忧打过一个赌？”
说起这个妹妹，姬无忌还真是又爱又恨。明明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长得也都一样又好看又惹人疼爱——不，还是自己更好看一些——怎么无忧丫头生就一副正经到不敢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这个脾气是从哪里学来的。结果，虽说他是哥哥，可在旁人眼里，倒是那个丫头更成熟稳重些。
当然了，被数落的时候心里是觉得有些丢份，毕竟一个男子汉被说得不如个小丫头懂事，可是他只要听到无忧的名字，还是高兴得紧，想念得紧。自从他们各自被送出去学艺之后，他自己三天两头往家里溜，或者跟着温若瑜四下玩耍，可无忧却真是扎扎实实地在济风堂学医术，一两年也不回一趟家。他们临行前打过一个赌，谁先学成，就能对对方提一个要求。他犹记得两人还对于输赢争论过一番。
“何谓学成？如果这个说不明白，那输赢保不齐就有失偏颇。”姬无忌总有些忧心，更乖巧一点的姬无忧，会多得些人偏帮。
“你去学武，我去学医，本不便放在一起比，总不能看你杀了多少人，我救了多少人吧？”
“我才不是学武杀人。哪有什么不便比的，还是你不敢比。”
“有什么不敢？谁输谁赢都还不知道呢！但是不许以在琅琊榜上的排名来比，你怕是要作弊。”
“怎么可能？琅琊榜以公正闻名，纵然是拜了师，也不会因为偏帮我来作弊的，你看你就是不敢比。”
“不是的！先生早就说了你鬼点子多，我是敢与君子比不敢与小人比！”
“你懂什么君子小人？哼，照我看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最难养！”
两个孩子说着说着竟赌气起来。两人的父亲失笑，忙来打圆场：“咱们姬家从商，不如就以此为凭。待到你们都满十四岁了，就在江湖上论论名声，看是请我们无忧治病开的价钱高，还是请我们无忌出手给的银子多。”
“成交！”两个孩子甜甜一笑，同时问道，“赢的银子是归我们自己么？”
回忆虽有趣，可师父在此时提起这个赌局，总让人心中有种不妙的感觉。姬无忌问道：“师父是有无忧的消息了么？”
阁主想起午后收到的消息，点点头。
“无忧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见师父神色间有些严肃，姬无忌有些担心这是个坏消息。吵闹归吵闹，无忧还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小无忧好端端的，你不必担心。”
姬无忌却放心不下，跟着问了一句：“那她现在在哪儿？”
阁主掐指算了算：“怕是再有三五日，便到甘州了吧。”
听说姬无忧没出什么事，他的心便放了下来。可今日师父还是有些奇怪，更无端端地提起那个赌约来做什么。
“等小无忧从甘州回来，怕是你这个赌，就已经输了一半了。”像是看出了姬无忌心中的疑惑，阁主不等他问，便说道。
他们已经启程去甘州的话，那里的问题，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
“师父，怎么我要输了赌约，您倒像是挺开心的样子？”姬无忌不明白，师父今日这般反常，竟然只是想和自己聊赌约之事吗？依他对他的了解，并不似如此啊。
“你们的赌约，与我无关。你赢，他济风堂的招牌不会倒；你输，我琅琊阁的招牌也还在。只是小无忌，其实你也已不小了，就真的想一直这么玩耍，而不是像你师兄那样，做一番成就吗？”
师兄……说起来，真的好久没有见过他了。自从他开始叫温若瑜，而不是骆宇，就愈发无趣起来。是啊，他忙得连欺负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像他一样的成就？温家的钱似乎也并不比姬家多；两人的功夫嘛，一个比自己多练十几年功的人，自己决计打他不过；说起玉树临风惹人喜爱，怕是自己到了成亲的年龄，追着自己跑的美人要排到山脚下。这么看来，自己也不算太差。
可是再细想，自己一直被照顾得很好，哪怕是在这琅琊山上，也是恣意任性得紧，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个无忧的这个赌约的输赢，确实也真的没什么值得操心的事。如此一来，他的天资聪颖竟没有半点用武之地了。
“我不必像师兄。然，无忌也想成为一个能令人敬重仰赖的男子汉。”姬无忌挺了挺小胸膛，仰起头对师父说，“师父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就别再弯弯绕绕地兜圈子了，直说可好？”
“交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你敢不敢，愿不愿领了去？并且答应我，无论期间发生什么困难险阻，都要努力去完成它？”
“无忌愿意！”
“不先问问是什么任务，看看是不是划得来再答应？”
“无忌想试试……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的事。”
夜里的风突然温柔了下来，像是都想见证这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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