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此夜寒（4）
温若瑜闭上眼睛，再次进入那场噩梦，心中却不仅仅是悲痛和恐惧。他终于记起，火势最猛的地方，是父亲的书房，而他和母亲早已回到房里休息。他们那两间房和书房隔着个院子，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还赶得及出来。而书房和客房，瞬间便被大火和浓烟包围，父亲随后虽然逃了出来，却终于没能及时得到救治。
再怎么修缮，熊熊烈火炙烧过的地面，终究还留有痕迹。
安筱蕤陪他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他开口说：“那场火，必定是从东南方向过来的。”
“那……要去看看东南的两户人家吗？”
“不必了。我既能想起来这些，火势的起源基本能断定无误。现在住的人家对当年的事，未必知道多少，不如先回去向伯父查找一下当年所住的究竟是谁。”
安筱蕤思考了一下，点头道：“贸贸然去问这两户如今居住的人家，不如查明了线索。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回忆当年的。”
此时，两人的手早已松开，似乎是不知不觉，又仿佛带点刻意，无论是走去牵马，还是一路回城，都稍稍离开了一些距离。倒是让莫名其妙就走在中间的小刘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
究竟在等什么呢？温云齐也不知道。从孩子们出城开始，他就呆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既不看书，也不写字，甚至都不曾有过片刻倦意，只觉得满脑子飞来扯去的片段，一时也理不清，却有个声音依稀让他在等。敬亭的模样，已经多年未曾想起了，偶尔入梦也不过是个模糊的神情，抓也抓不住。他以为，那是因为敬亭从未曾原谅过他，孤儿寡母交到他手里，竟没能好好照顾。甚至连彦君走的时候，他觉得上天至少该让他们能在那里说说话，彦君会劝说敬亭一二，可是没有，两人谁都没有好好在梦里相伴着他。所以，入夜时候他不愿一场好眠，睡得愈沉，便愈想要看清楚他们，那不能如愿又无法醒来的折磨，还不如昏昏沉沉辗转反侧。
可方才那一闪而过却如此清晰的笑脸，明明是敬亭他当年俊朗明亮的模样。他也认同自己以这种方式来让若瑜这孩子面对过去，好好放下一切，才能重新开始吗？那他自己，是不是也算是放下了？自己一直在等着的，是再见到敬亭一次吗？
突然间，更年轻时候的敬亭向自己走来，似乎在说着什么话，但怎么也听不清。温云齐想要止住那突如其来的晕眩，好让自己看敬亭看得再清楚些……
“大伯？大伯！”
“老爷？”
像是瞬时醒了过来，又仿佛神游一遭终于回到肉身，温云齐才发觉温若瑜他们已从城郊回来了，此时正一脸焦灼地轻摇他的肩膀，甚至温若瑜已伸出一只手，想要探探他的额头。
“回来啦？这年纪大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倒让你们看了笑话。其实，我还不算老呢。”温云齐忙站起身来，稳稳地走了两步，既是给温若瑜看，也是让自己放心下来。怕是真的不过因为夜里睡得不踏实，白日里有些缺了觉吧。
“安儿也跟着去看了宅子，来，说说，觉得该卖个什么价钱？”
安筱蕤怎么也没想到，温云齐竟是先和自己说了这句话。那可是温家的宅子，做什么来问自己的意思……想到此处，她抬头看了一眼温云齐似笑非笑的模样，又羞又怒，还不好表现出来，腹诽道，这温家的人，还真是一脉所出，温彦君的性子定是承袭了他父亲！
“温伯父，对宅子的经纪我可是丝毫不通。若是在旁的几间宅子有个均价，温家这一处，无论是大小还是位置，都可算是中等偏上，均价之上多加一成至多两成，还是可以谈的。还是得看买家要得坚不坚决……”安筱蕤只能佯装没有发现温云齐的促狭，认真地回答着。
“大伯，宅子倒是不急着卖，有件事，还想请您相帮。”温若瑜可没发现这个老顽皮，不知安筱蕤为何还要回他这样的话，开门见山道，“小刘说之前住在旁的几乎邻居，您都有着记载，可否查看一下？这对于我们在查的事，极为重要。”
和安筱蕤比起来，温若瑜真的没有这么可爱。温云齐暗自叹了一口气，也正色道：“若瑜，你随我来。”
这是温老爷时期就留下来的习惯，自家的铺子、宅子周边是有哪些商家和住户，各自都是什么个性喜好，当时置办下来的价格，过了三五年之后有没有变化……都清清楚楚记载在册。城郊的宅子虽然是温敬亭一家在住着，他们也并不参与温家的生意，可温老爷还是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甚至在温若瑜出生的那一年，还标注了邻居们送来的贺礼。
安宏图的老师是当地知名的书画大家，为小温若瑜祈福平安，亲手抄写了整整一卷佛经，随后还赠了好几幅画作；江亭军中一名参将的妻房打造了一把精致至极的长命锁，拆开之后还能装成一只弹弓，给小儿作为武器，温若瑜依稀记得儿时玩过；另有一名恩养在家的御医，提供了一张特别的方子，温若瑜自小就特别聪敏壮实，有一年润城京郊疫情蔓延，不少孩子都病了，之后落下的根子导致气虚体弱，偏偏温若瑜跟没事的人一样。
翻看着这些，久远的记忆模模糊糊地重现，温若瑜心中一块坚硬的地方突然垮了下来，变得脆弱而易碎，然后他发现，那冰冷的外壳打碎之后，原来流出来的是粘稠的、温热的，血，或是泪。
唏嘘感慨了一阵，温若瑜收回了神思，将目光紧紧锁在这两户人家——
江亭军参将。
御医。
安宏图的老师家是火势最轻的，方位也不对，基本可以不必多做考虑。何况如果是为了灭口才放的火，那一家子人，连同住在其中的安宏图和安王氏，断没有能生还的理由，何必日后再这般迂回地设局陷害呢？
那么这两户人家，又有哪一家更藏着不为他们所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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