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的天劫

　　竹妖占据枯竹林已经五百多年了，单论妖气修为，几乎可以比拟渡过三九天劫的千年大妖。

　　遗憾的是，如此深厚的修为，居然一直没能化形。自知不善搏杀的竹妖只好把自己藏起来，并将妖气尽量模仿成天地灵气，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却不想，如此一来，竟然把早应光临的天劫也蒙蔽了过去。整整四次重九天劫，无声无息的就免了去，不能不说这是个奇迹。但天劫，绝不容许讨巧，纵然可以得利一时，随后付出的代价必然惨痛无比。

　　其实以竹妖的见识，未必会有故意躲避天劫的想法，这一切只能说是一个巧合，是意外。

　　竹妖本是昆仑玉树，即便是转生为妖，也依然继承了前身的大半天赋，不但修炼的速度极快，而且积攒下来的妖气也与天地灵气非常接近。再加上为求隐匿而刻意的模仿，才能险险瞒过天劫。

　　如果没有猫妖猫妖的意外介入，竹妖或者真的可以一直潜藏下去。只可惜天意弄人，在最不应该的时候，两妖意外相遇了，直接导致了远超两者所能承受的超级天劫的降临。

　　已经是油尽灯枯的猫妖无法再作出任何的闪躲和反击，只能故作洒脱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顺便对旁边那根有些可怜和委屈的竹子表示一下遗憾。毕竟这天劫是自己带来的，那竹妖只是个无辜的受牵连者。但，谁让它拥有五百多年的修为也依然是死木一根，挪走不得呢。

　　“莫怨莫怪，时也命也。”

　　猫妖在百多年前无意间听来一句话，到了这会儿才算真正品出个中滋味。当然了，也不是它真的就能如此潇洒的直面死亡，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结于，那个无辜的竹妖会陪它一块儿死。

　　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此刻自己莫名开心的缘由，但这并不妨碍猫妖在致命劫雷落下前，扯动它那沾满了血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无辜的竹妖这会儿却没那么多心思，尚有余力的它更多的是在考虑如何化解这次危机。

　　抗挡不能，闪躲不能，反击不能。

　　也就是说，竹妖自己没有任何办法熬过这一击劫雷。

　　那么，还不想死的竹妖就只能把主意打在已经放弃了的猫妖身上。

　　这不是痴心妄想，竹妖真的有办法帮助或者说利用猫妖，来应付即将到来的，不可抵御的劫雷。

　　于是，束手待毙的猫妖愕然发现自己那本已枯竭了的妖气突然溢满，瞬间达到全盛状态。

　　几百年的亡命搏杀，已经将战斗和求生的本能烙印在猫妖的灵魂深处。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影响身体在第一时间的作出最合适的动作和反应。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猫妖爆出全部的妖气，将身体化成一道黑色的流光，瞬间横向扑出百多米的距离。

　　志在必得的劫雷当然不肯放弃，万钧之势的劈落随即改成衔尾追袭。亮白刺眼的雷柱擦着竹妖的上半截儿身子打了个折转，斜斜的砸向猫妖。

　　轰然一声炸响，整个枯竹林为之一颤。

　　丢掉了大半枝叶，连主干都被抹去三分之一的竹妖傻傻的看着不远处那一团乌漆抹黑，散发着焦臭味儿的肉团，怎么也想不通它为什么还能活着。

　　好在就算还活着，也是奄奄一息，只要补上一击，枯竹林的秘密就可以继续保持下去，所以竹妖很快就又开心起来。

　　头顶上的劫云已经散去，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舒适的感觉让猫妖几疑身在梦中，下意识的伸了个懒腰，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所打断。还没回过神儿来，敏感的灵识就觉出了一股杀意。

　　踏步拧身，半截尾巴一摆，猫妖龇着牙滚出存身的浅坑。嗡嗡作响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地面的震动，已经随后砸落在身上的土块儿证实了直觉的判断。

　　竹妖诧异的晃了晃所剩不多的叶子，不明白那猫妖怎么还有力气闪躲挣扎。不过没关系，枯竹林是自己的地盘，想要收拾一只濒死的猫妖办法多得是。

　　考虑到之前耗去了不少的妖气，竹妖决定不再直接出手，而是利用枯竹林吸耗妖气的特点慢慢拖死猫妖。竹妖这边主意打得好，猫妖当然要给面子，老老实实的趴伏在土坑里，没有一点反抗动弹的意思。

　　天劫已过，猫妖也是囊中之物，竹妖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枯竹林重又恢复到静谧之中。

　　一只伤痕遍体毛发焦乱的断尾黑猫趴在坑底，一根枝残叶枯满身斑驳的竹子立在旁边，将劫后余生四字演绎的淋漓尽致。乱了的天地灵气引来了秋风的光顾，断枝残叶在大大小小数百个土坑中翻滚，颇有几分苍凉的味道。

　　好半晌，终于缓过劲儿来的猫妖轻轻动了下耳朵，竹妖随即摆了下枝条，一枚缺了半片的叶子正正对上猫妖所在的位置，半落的斜阳为叶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

　　风掠过，不动如山。

　　猫妖很知机的停下了动作，双重份量的天劫都熬过去了，再把命丢这儿，不值。

　　等死与找死虽然同样是死，但前者毕竟温和一些，而且只要还没死就有机会，所以猫妖很识时务的选择了静待。它也确实需要整理一下，至少弄明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默没有持续太久，伤重濒死的猫妖经不住枯竹林的吸耗，很快就咽了气。

　　竹妖松了口气，但却并不开心，莫名其妙的撞来一只猫妖，又刚好要渡天劫。炫目神雷不管不顾的一通乱劈，把好好的一片林子弄得乌烟瘴气。数百年的悉心整理，被这一遭毁了去，心里当然不舒服。

　　而且，无辜也好，被牵连也罢，天劫既然找了过来，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算是上了榜单，以后每逢重九天劫必定找上门来，这日子怕是难熬了。

　　原本以为自己修为深厚，那天劫便是来了，也经得起扛得住，可劫雷真的临了头，才知道自己这点修行完全不够看，若不是那猫妖引去了大半的劫雷，估计自己这会儿连灰都剩不下。那该死的炫目神雷实在是恐怖，竹妖想不出谁能扛得过去。它却哪里知道，那根本就是双重份量的天劫，是千年大妖也要为之胆寒的天劫。

　　好一会儿才收拾起震撼，稳下心思开始琢磨这以后的日子如何应付。

　　往日里不需要为天劫担心，所以难免有些没心没肺的，修行虽然还算用心，但对化形的事儿却没太放在心上，总觉得可有可无。如今却是不同，见识了天劫的威力后，晓得了往日的自大，晓得了劫雷不是好扛的。

　　算算还有九十几年，下一次天劫就要到了，在这之前能否成功化形竹妖一点把握也没有。前面猫妖应对天劫的那些手段都看在了眼里，颇为羡慕，可惜自己做不来，或者说自己这幅身体做不来。

　　想来还自庆幸，如果不是灵机一动的把妖气及时灌了过去，加上那猫妖也真本事，最后一击劫雷铁定要了自己的小命。

　　再看一眼那死后已经缩成一小团的猫妖，禁不住一阵感慨。成妖难，渡天劫更难。重九、三九、四九，百年一坎，千年一劫，万年……还没听说过有熬过四九天劫的万年老妖呢。

　　如果不是自己底子厚，又在闲暇时琢磨出了一招凭空灌注妖气的法门，今儿个这一劫也过不去。

　　说起来也是运气，这竹妖一直没能化形，呆在一处久了难免乏味。那些偶尔到访的贪心之辈带来少许的新奇，更多的是危险。小心的应付过去后，日子依旧苍白无味，于是就想着法子自己逗自己开心。

　　可几百年的时光真的很难打发，在把身边每一根竹子的叶子全都查数七八遍，又夜观天象日览浮云百多年之后，竹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的时候，终要找到了新的兴趣。

　　枯竹林面积很大，数十万颗竹子染黄了好大一片土地，竹妖戳在中间的位置上，身边除了竹子就没有其他可看的东西，天长日久的没办法不厌。

　　厌了就不看，可不看又没事可干，于是就可着自己那点儿妖气折腾，先就模仿成了天地灵气，接着又琢磨出凭空灌注妖气的法子来。

　　听起来诡异，其实也还是前身玉树种下的因果。

　　不辨日月，不识风雨的玉树被金翅大鹏从昆仑玉园带出，又扔在了竹海之中。这一下可喜坏了大大小小的竹子们，傻兮兮的玉树根本就不晓得收敛自己的灵气，没心没肺的张扬着。结果，几年的时间灵气就被身遭的竹子们劫掠一空，造就出数百个小妖来。

　　仙家出身的玉树当然不肯束手就缚，一番撕斗下来，玉树大获全胜，骄傲而不知收敛的将整片竹林迫到了生死须臾的境况。竹子们倒也光棍儿，急红了眼的它们直接玩了命，开花！

　　竹子开花，自杀。

　　数十万颗竹子同时开花，白莹莹的一片，只余下玉树一个周身碧翠的立在当间儿，得意着。

　　冬去春来，万千新竹竞生，那无比蓬勃的新生之力瞬间放倒了玉树。分了玉树百年灵气的新竹们好不滋润，一个个的茁壮的很，险险就都成了妖。

　　玉树毕竟是仙家异种，一时不察中了算计，但若说就死却也未必，只是考虑到自己并不适合这样的生存环境，而且就算撑过这一次，日后的争执仍然没个尽头，所以一狠心，就借鉴了竹子开花的办法，同样演了一出假死余生的把戏。

　　可惜，生死传承却不是那么容易参懂悟透的。

　　一样的开花、结籽，可期待的新生却足足拖了近百年。

　　可怜那玉树余籽，被整个竹海欺负着，每日挣扎于生死之间，整整熬了近百年，才重新成长起来。只是，关于前生玉树的记忆却全都忘记了，并且，尊竹子为师，也换了竹子的身份。

　　有了经验和教训后，懂得了如何拾掇这满林子的数十万颗妖竹。于是，碧翠诱人的竹海很快就变成了枯黄遍地的枯竹林，不迫之过激，挣扎着的竹子们就不晓得开花一搏，竹妖从此安享太平，枯竹林也于此定名。

　　有了前面的一番你争我夺，这满林子的枯竹们多多少少都开过窍，无事可做的竹妖一时兴起，就试着把自己修来的妖气灌输过去。失败了几次之后居然真的成功了，如此一来竹妖就等于是有了数十万个分身。

　　妖气所到，灵识随至，视野激增，心情自然大好。

　　诺大个枯竹林，数十万颗竹子，每日里被竹妖随心所欲的折腾，又控制着不让死，反反复复中有些颗就开了灵智，虽然修不出妖气，也成不了气候，但抵抗之心却是有的。

　　有挑战才有乐趣，所以竹妖非但不怒，反而欣喜，更由此琢磨出一套如何将妖气强行借付给其他妖怪使用的法门。挺无聊的偏门手段，送出去的妖气基本上不存在收回的可能，任谁也想不到会在今日渡劫时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可叹造化之玄奇。

　　昔时无心插柳种下的因，今遭美滋滋的品尝了果，只可怜猫妖被榨干了剩余价值后，又遭灭口，下场好不凄惨。

　　悠然一叹，结束了对命运的感怀，竹妖决定面对现实，力求百年之内完成化形，免得做了劫灰岂不冤枉。

　　心态蛮好，志气也高，可还没来得及落在实处，就被突然的变故给打断了。

　　“没……没死？”

　　那黑漆漆的一团突然抖了一下，让竹妖直以为自己的灵识出了问题。

　　遗憾的是，灵识并没有出错，已经死了的猫妖真的又活转过来了，这会儿正抖动身子，把尘土弄掉。一双紫色的眸子还不时的瞄上竹妖一眼，警惕之意分外明显。

　　从奄奄一息，到垂死待毙，再到闭目咽气，竹妖实在不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可不远处皮毛油亮，尾巴高扬的猫妖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是讽刺还是挑衅？

　　竹妖怒了，残存的几片枯叶直接以行动表明了态度。猫妖却也不怕，赢不敢说，输是铁定不会。

　　剑拔弩张准备大战一场的两妖，将天劫过后本就混乱不堪的天地灵气搅得狂暴起来，初起的夜风一改往日的温和，露出狰狞面貌。

　　狂风中，枯枝、残叶、尘土、飞沙，彼此盘旋撕磨。一方强猛，一方凶厉，两股妖气激荡磨擦。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候，两妖连带着夜风和狂暴的天地灵气，在同一时间突然静默下来，只剩下残肢碎叶裹着尘沙缓缓飘落。

　　深蓝色的夜空中，一团团浓墨无声聚拢，缓缓压下。

　　枯竹林之上，星月无踪。

　　一高一矮，一站一伏，两妖面面相觑，脑子里转着同样的不解。

　　“这……谁的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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