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这阵子,巧儿正处在生活的迷惘之中,面对季局长的情感攻势,已经乱了阵脚,感情十分脆弱,很需要得到我的关怀。

  作为单身,我很理解她的处境。她一方面面临着感情的饥渴,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抵御情感的攻势。在矛盾的夹缝里生存,难免会迷失生活的方向。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直接的领导,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有责任来安慰她、帮助她。更何况我曾答应过她,要好好陪她的,这承诺也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出门前,正值七点,我给巧儿打了个电话。我说巧儿我来接你吧?

  她说,我不要你接,我想自己到公园门口去与你见面。好久好久没有那种感觉了,我很需要那种感觉。

  这话让我心旌荡漾,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与老婆小春谈恋爱的那个美好的青春时代;可是,她拿我当情人,又让我十分的为难。

  出了院子,我正要招手打的,一辆轿车斜刺里钻出来,戛然停在我身旁。没料到会是英子。只见她把着方向盘从车里探出头来,冲着我笑。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英子把手一挥,秦哥,上来吧。

  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我来接你呀!说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接我干吗?

  不是说好了上南湖公园吗?

  我说哪敢劳驾你呀,我自己打的去就行了。

  她脸上的笑容立马散去,生气地说,怎么啦?难道连给你当司机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我说,妹妹你真会说笑话,让你给哥当司机,岂不大材小用了?

  英子撅着嘴巴,我愿意,怎么样!

  我干笑一声说,让你拖着大哥去跟别的女人约会你也心甘情愿?

  英子说,只要哥喜欢,一切随哥的意思。

  我真的是拿她没办法了。我说,好吧,那就一起走吧,你们这些小妹妹呀,我是一个也不敢怠慢!

  上了英子的车,我们就一路往南湖公园而去。英子一边驾车,一边问我想不想找个地方吃点什么。

  我说,不了,让巧儿一个人在那儿等我,不太好。

  英子说秦哥你真好,总是替人家着想。不过,我想,她肯定还没有到。说好了八点钟,现在离八点还早着呢!再说,我肚子可有点饿哦,难道你只关心她不关心关心我?

  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那就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

  英子的车在十字路口将方向盘向右一打,轻车熟路地停在了红玫瑰大酒店门前。她毫无顾忌地挽着我的手,将我领进了酒店的自助餐厅。

  进餐的人很多,各自拿着盘子去挑选自己喜欢的西式点心,然后自由地坐下,慢慢地享用。西方的用餐方式,看来在我们这个城市已经十分流行。中国与世界接轨,慢慢地都被世界同化了,连吃饭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传统。

  我们自然也入乡随俗,各自选了自己喜爱的东西,包括她要了咖啡,我要了牛奶,然后找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英子问我,你对这种自助的分餐制习惯不习惯?

  我说,分餐制当然有分餐制的好处,至少在“非典”传染病流行的年代里,少了不少后顾之忧。不过,要是时时处处都采取分餐制恐怕还是不太适应。你比如春节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年饭,如果各自抱着自己的饭碗,那哪里还有团聚的气氛?中国人吃饭,其实意义还在饭外,它是一种团结、和谐的体现,有一种家的温暖,集体的温暖。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坐在一张桌子上了,那就成了“自己人”,正所谓“同吃一桌饭,同举一杆旗”,就有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味了。而分餐制就不同了,那么大一群人在一起吃饭,你很难分清孰敌孰友、谁亲谁疏。

  英子呵呵笑着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秦哥这种有文化的人在一起,真是一种幸福。英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果然洋溢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过奖,过奖。我说,妹妹这几年的进步绝不在哥之下了。

  英子用餐巾纸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嘴角留下的奶油面包屑,生怕擦掉了先前涂上去的口红,那样子格外娇媚。擦毕,优雅地捋一捋额前的刘海儿,冲我粲然一笑,说:秦哥我问你,我们现在一起吃分餐,你认为是朋友还是敌人?

  我用食指在她额头戳了一下,说你呀,都快成我的小冤家了!

  英子一把拽住我的手,连连摇着说,我就要,我就要成你的冤家,又怎么样呢?

  我的手不知怎么搞的,像触了电似的,连忙抽回来了。

  埋单出来的时候,我见别的食客吃完后交个字条也就罢了,正疑惑间,英子已经掏钱把单买了。我问英子:我们怎么直接给钱,人家却给字条儿?

  英子说,他们是这里的住客,住客早餐是可以免单的。你要是想享受这种免单的乐趣,不妨也在这里开个房!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

  我呵呵一笑,说免了免了,全免了。伸手很自然地拍了拍英子的后脑勺儿。

  我们到达南湖公园大门口正好八点,不多不少。英子说,怎么样?没有耽误你吧。

  可是,我大老远就看见了巧儿那孤孤单单的身影。巧儿像一块石头,迎风伫立在那儿纹丝不动,只有头发和衣襟在风中恣意飘拂。

  车未停稳,我就拉开车门,快步朝巧儿走去。

  巧儿看见我,扬起手大幅度地挥了挥,很开心地向我奔来。快到我身旁时,有些慌乱,打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连忙冲上去伸出双臂将她抱住了。巧儿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臂弯,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说你来多久了?

  她说七点过十分我就到了。

  干吗这么早?

  她说,你不是说马上到吗?我担心你等久了。

  对不起!我说。此刻我真从心底里感到惭愧。

  她微笑着安慰我,没关系的,八点整,你还算准时。

  我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想我笑的样子肯定十分难看。

  你还没吃早点吧?巧儿说着把手里一只塑料袋盛着的早点递给我,瞧,都快凉了,走,我们找个石礅,两人慢慢地解决它,行吗?

  我感动得喉咙发哽,鼻子发酸。我说真是对不起,让你久等。我已经吃了。我回头指了指英子的汽车说,是英子把我拖来的,我们一起吃过了。

  巧儿顺着我的手指看见了英子的汽车,又看见了英子秀美的头发、靓丽的脸庞,神情马上暗淡了。哦,她说,没关系,没关系。那我自己吃了。说着就打开塑料袋,拿出一根油条,伸进嘴里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背过身去,吃得喉咙发哽,差点就噎住了。只吃了两口,就把那只塑料袋连同里面的早点揉成一团,顺手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里。回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嘴唇不住地发抖,强忍着的眼泪总算没有掉下来。

  她说,其实这公园也没啥好玩的……其实……我请你来,也只是想告诉你,我打算……与季局长交往下去。

  我顿时傻眼了。

  我说你不能这么草率的,你要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够多了,她说,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子,很难说自己一辈子的选择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说这次你肯定错了,能不能再……

  她打断我的话说,要错也是天意。如果没事我先走了。说着就抬腿要走。

  我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英子的汽车,眼圈发红,说你放手吧,免得人家看见不好。

  我无可奈何地放下她的胳膊,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嘴唇有些发颤。

  她说,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既然出来了,就开开心心地玩一玩。

  我没心情玩,你心情好像很不错,你去玩吧。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站在那里犹如泥塑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英子悄悄来到身边,很温柔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将头靠到我肩上,轻声说,秦哥,别不开心了,我们还是进公园去坐坐吧。说着把两张门票递给我。

  我竟然狠狠地横了英子一眼,劈手将那两张门票打落地下。我不知道我的情绪为何会变得如此糟糕。

  英子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跳到一旁,呆呆地望着两张门票像蝴蝶一样在风中飞去,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下来。

  我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傻了,一时竟手足无措。

  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从老奶奶牵着的手中挣脱出来,跟着门票追赶了好长一段路程,时而蹲下身子,时而趴到地下,像捕捉麻雀一样把两张门票捉住了,然后一摇一晃奔过来,将票递给英子,说阿姨,莫哭莫哭!

  英子胡乱擦把眼泪,接住了两张门票。可不听话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女孩说,阿姨,我帮你出气吧!说着,伸出拳头,拉开架势,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擂了两拳。弄得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同时笑起来。

  英子蹲下身子,抚摸着女孩毛茸茸的黄头发,说谢谢你宝贝,阿姨没哭,阿姨是眼里有沙子。说着从包里掏出五元钱放到小女孩手中,说阿姨给钱你买糖吃好吗?

  小女孩拿着钱,得意地朝奶奶扬了扬,说声谢谢阿姨,转身就跑了。

  我挽起英子的胳膊,说:对不起,英子,我心里很乱。

  英子很懂事地说,秦哥,是我对不起你,我把巧儿气走了。我今天压根儿就不该出来。要不我们开车去追她好吗?

  我说,算了,等她消消气再说。

  那我们……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我朝公园大门挥挥手。

  英子喜形于色。

  进了公园,英子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像情侣似的,旁若无人,沿着曲曲弯弯的彩砖铺就的甬道朝深处走去。英子的头倚着我的肩,从她飘逸的长发深处,散发出一股茉莉花似的芳香,令我恍恍惚惚,神魂颠倒。

  我们谁也不开口说话,各自沉醉在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氛围之中,只听见皮鞋发出噔噔噔噔有节奏的声响。

  不知拐了几道弯,走了几条路,我们竟懵懵懂懂误入一片茂密的树林。我们打算抄近路走出去,竟然又迷失了方向,脚下跌跌撞撞的,时而被石头绊着了,时而又被荆棘挂着了,当我们明白自己走错方向的时候,抬头已经不见天日。

  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旁,英子突然停下来,冲我说,秦哥,坐会儿吧,我走累了。

  我说我们迷失方向了,还是走出去再说吧。

  她莞尔一笑:迷失就迷失吧,我不想走了。

  好吧。我拿根枯树枝,扒开地上的落叶,露出地毯一样绿色的草坪,朝后一仰,就地躺倒在草坪上。其实,我也不想走了。仰望着从浓密的树冠透射出的吝啬的阳光,我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开始想我的心事。

  英子却变得不安分起来。她像一名内行的侦察员,环顾周围,开玩笑地说,秦哥,我们走进了大森林,这里是无人区,随时都会有凶猛的野兽突然从林子中跳将出来,怎么办?

  英子的玩笑逗起了我的兴致,我笑着说,被野兽吃了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人们发现血肉模糊的我们的时候,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见不得人的野鸳鸯。第二天,我们将成为公众的新闻人物。只可惜我们体会不到做名人的滋味了。

  英子听了,突然坐起来,两只娇小的拳头雨点一样朝我打来。我只好捉住她的两只拳头直喊救命。变得无赖透顶的英子就地一扑,竟把我压在了身下。

  突然,我们全都僵持在那儿了,我望着英子,英子也望着我,一动不动。我看见英子的脸红扑扑的,鼻翼翕动,胸脯剧烈地起伏。我想挣扎着爬起来,英子说,我不让你起来,这儿什么人都没有,我要你亲我一口。

  我没有吱声,我不知道平时那么守规矩的英子为何会变得如此疯狂。

  英子将眼闭上,进一步贴近我的头,说,亲我,秦哥亲我!

  我放弃她的拳头,慢慢地捧起她的脸。我在那张脸上读到了渴望二字。

  英子等了半晌见毫无动静,睁开双眼,紧盯着我的眼睛,问我:秦哥,我是不是很丑?

  我摇摇头。

  那么,我美不美?

  我点点头。

  她说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我说,是的,你……很美。

  英子像是喝醉了酒似的,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重又将眼闭上,胡乱拨开我的双手,急急忙忙、十分潦草地将樱桃似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我的唇上。

  我屏息静气地坚持着,被动地承受着。英子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她的舌尖,香香的,软软的,在我的唇齿间游弋了好一会儿,后来又走过我的鼻峰,上升到我的眼睛、眉毛、前额和耳轮。这一切做完之后,她爬起来,望着我说,现在该轮到你了,你照着我的样子做一遍。说完,她把自己平平地放倒在草地上,像我一样眯缝起双眼。

  我没有按照她的指示去做,我扶她坐起来,对她说,我们可不可以长期像兄妹似的在一起?

  英子说,我不要做妹妹,我要做你的情人。

  我的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配,她接着说,可是你是好人,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这对我非常重要。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也是女人,我也要像别的女人一样正正规规地体验一下谈恋爱的幸福滋味。我保证不影响你正常的家庭生活,无论你与嫂子和好如初,还是与巧儿成为百年之好,我都不会干预,更不会忌妒。我只会在心里祝福你们永远幸福。只要你心中有我。或者在你快乐的时候忘记我,在你忧愁的时候还记得我,让我给你分担忧愁。如果你能让我替你生个儿子,我将终身感激不尽。

  我被她的这番话惊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我说,我的心里很乱,英子你不要逼我。

  英子愣了一下,说,行,我不强逼你。一厢情愿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可以等你,等你给我答复。但是,你必须现在还我一个吻。说着,她扬起头,闭上眼,耐心地等待着。

  我想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彻底失望,于是,主动地给了她一个吻。尽管这个吻有如蜻蜓点水,但英子已经表现出十分的满足。

  我和英子逛完公园之后,本打算找家饭店共进午餐,没料到马山河打来电话催她回去。

  马山河在电话里头骂骂咧咧,说话很粗、很冲,英子吓坏了,连忙说自己马上就回来。

  我对英子说,你干吗这样怕他?你不回去,看他能拿你怎么样?你难道没有一点儿自由?

  英子苦笑着摇摇头,匆匆忙忙和我分手了。显然她有一言难尽的满腹苦水。

  英子开车把我拉出来,现在却毫不负责任地把我丢在了公园门口,我的心情一团糟,真想追上去,坐她的车一起去把那个狗日的马山河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这种想法,显然有点阿Q的味道。其实我哪是马山河的对手,说穿了我是鸡蛋他是石头,我敢惹他,简直是自找苦吃!

  我在公园门口呆呆地站着,我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这世界上一只小小的蚂蚁,显得十分的可怜。

  我下意识地朝脚下望了一眼,我看见好几只蚂蚁正在我的面前悠闲地散步。我想我只要一脚踩上去,它们的生命就会完结了。但是,我忽然发现它们居然一点也不在乎这随时都会发生的危险,依然那么悠闲自在。我想它们肯定看见了我这个庞然大物,可它们一点儿也不怕我。这又使我感到,我有时候其实连蚂蚁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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