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岛 > 都市战神女婿 > ·柒· 6

·柒· 6


  难道一百多年了,你还像写书人当时认识的你:“这位美貌的妓女谜一样出现在这个码头,谜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谜一样消失了。”

  你该知道我是不能有谜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谜我也必须对谜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现在的眼神和微笑让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你看着我的苦恼,淡淡地晃着你的绸扇。对了,你一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所有苦恼的人、拼杀的人,带点吃惊,带点怜惜地笑。你笑的样子似乎他们是谜。

  你笑,是种放弃:这世界就这么无缘无故啊,爱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怀疑你早就觉察到大勇是谁。当你从大勇手里接过这个银手镯时,你其实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里。这是乡下人手打的粗东西,一双龙头和一双虎头都只有打首饰那老银匠认得出。你是在两岁时开始戴这手镯的,是戴虎的那只。后来你长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银匠改了几次还戴不上,就随身藏着。这东西倒一直没丢,似乎它自己不肯丢。

  大勇给你的那只大些,是龙的那只。他交托给你时眼紧盯你的脸,语气倒轻得很。他让你拿去换几碗鱼生粥去。这是他最后一件首饰。

  你知道他在试探你。

  他常常往深远打听你。你始终没让他打听得太深远。

  你和大勇真实的关系清楚了。

  那么你和克里斯呢?

  你走到学校门口时,听见学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军鼓声。探头去看,见女学生们站成个圈,克里斯站在中央。共有三十来个女学生,最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她们身上背着一面旧军鼓,个个都腆着肚子。克里斯喊着操令,女孩打着打着就嘻嘻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地上。

  克里斯起初还严肃地绷着脸,很快也不行了,跟她们傻笑,边笑还边追打那些拿鼓槌敲他的头的女孩。

  你也跟着笑了。笑得很长者的。

  克里斯被几个女孩抬起来,满脸通红地又笑又斥责,不时挣扎出来,又朝她们****回去。所有人都闹得一身尘土,满脸汗。

  你目光始终不离这个重新又做了孩子的克里斯。这个从男女最初级的触碰中也能得到如此欢乐的克里斯。

  天快黑的时候,克里斯拾起地上的衣服,一面对女孩们布置着什么。女孩中的谁指出他背后有灰尘,他掉过背让她帮着拍打。

  这时他们全朝你走来。你赶紧掉过脸,因为你又看见克里斯那视若无睹的目光。你把脸朝着那堵墙,一个点煤气灯的人举着长杆子往你上方伸去。你知道克里斯会再次踏过你。

  他们唧唧喳喳的声音近了。你从一大群脚步里分辨出克里斯的。他从小就踏着这种骑马人懒洋洋的阔步。他其实比别人和他自己认识的要傲慢得多。你和我都看透这点,不然我们这个会心一笑从哪儿来?

  你听见他的阔步到达你近旁,变窄了,细了,变得拖拖拉拉。然后是个极短的停顿,或许没有停顿,是你和他的心都错跳一下。果不出我所料,他走过了你。

  你感到一丝心痛。或许没有,我不大猜得透你现在的心思。我连你到这学校门口来的初衷也没弄清。你是要和他开始还是要和他告终?我不知道。你似乎是来告诉他你和大勇的关系以及你将为这关系做什么?然而他省了你费口舌了。

  你看着自己的脚尖,第一次想有双大脚,追随在那些女孩后面……

  也许你没这想法。我这种人每一分钟都得分析、编派人的想法,成了恶习。你没有想法,心里空得干干净净。

  那懒洋洋的骑马人步伐突然一个转变,一百八十度,向你走来。

  你听见他的喘息,接着是呼唤。你还在想要不要扭头时,他已到了你跟前。你和他之间一点距离也没了。他的喘气触在你太阳穴上,你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的胸脯从内部被推向你,再推向你。你转过脸。

  他在同时找到了你的手。你看看被他紧扭的手。

  女学生们已意识到什么发生,停下来,半拧着身体、脖子、脸。她们都有了这副侧目而视的样子。

  克里斯却把你手放开,更强调地,他再次把它握住。强调的不再是握手本身,而是握手的象征。

  女学生们的灰布制服式裙衫全僵硬了,冻结一般。她们忘了,不管怎样也不可以这样无忌惮地表现惊愕或嫌恶。她们忘了,这其实是瞪着她们自己,她们中的多数都在两年前或三年前喊过:中国妞好啊,先生你进来看看吧。

  你却没注意她们。你只觉得克里斯的手渐渐变冷,并打着战。

  他拉着你,带种狠狠的姿态走向她们。他的狠是挑衅,拿你。那狠也是牺牲,拿他自己。那以身殉道般的狠,使他的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湿泥。他这狠使女孩们放弃了侧目而视,渐渐摆出一点容纳你的姿态。

  克里斯却没带你走到她们中去。他慢下来,转头看看你,脸在暮色中纸一样白。他已长成了个英俊、冷傲的男子汉,我和你都得承认这点。

  烟厂和鞋厂的门里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惫地拖着灰溜溜的辫子。但当他们看见手拉手走着你和克里斯时,眼睛都蓦地大了一倍。惊愕使他们顿时精神饱满。

  克里斯把你拉得更紧,几乎拥进怀里。他蔑视这一大片惊愕、年轻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就义者的高贵。他对自己翻来覆去重复的几句话毫无意识;从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开始喃喃:扶桑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带你到蒙大拿去,那里容忍白种人和有色人种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这反复的吟诵都让我想起献身者的悲壮和崇高。风将他浓密的浅黄头发吹向脑后,他宽大的额头挺现出来。仿佛与你扶桑的结合不是爱情、幸福那类肤浅的事,而是伟大的牺牲。抑或爱情到了这一步就没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种教条,理想,只能通过牺牲去实现。他拿你来成全他对于爱情理想的牺牲。他还想让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牺牲将成为一座桥,跨于种族的鸿沟之上。也是通过你,他牺牲自己而赎他民族对你犯下的罪恶;那次暴乱中的****够他用一生,不,三生来偿还。这爱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布了,向着这些狭隘的充满偏见的白面孔和黄面孔。

  克里斯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在女学生们的不解与痛苦中,在烟厂工人的惊愕中——那样的惊愕好比看着一只狗向一只猫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仅仅是因为爱情而走向你。他抵赖掉他对你有着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它必须建立在女性和母亲丰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可能克里斯没想那么严重,只想着他将和你有个很好的夜晚,中间不再有个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点上绞刑架,各报纸都登出消息。

  这个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说话,他沉默的时间也多。你们越来越发现在两种语言之间不说话是最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你和他进了一个小饭铺,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来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们尸骨未寒,大概盛进盘子前还活着。克里斯的顽皮样又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滑润的田螺,一次也夹不到嘴里,一根筷子又慢慢长于另一根,他边夹边用左手食指将长出去的筷子推回去。你夹起一颗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断的螺尾,用嘴去吸螺盖。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头是如此有感觉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盖。

  这个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种暗示。他竟躺在你怀里睡着了。天亮你为难地看着他,那么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终于脱身,正想从床边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他抓握得那么紧,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是的,我用“永远”这词。我已经看出你这是在往哪里去。马车在把你带向刑场。路很长,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头,扑粉,化一个最隆重的妆。你雇来的阿婆一声不响地纠正你——她做过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里。

  你套上厚缎子礼服,上面绣了十斤重的彩线。你看上去繁华极了。我直想偷着去抚抚如此辉煌的服饰,像我常有这邪念去摸卢浮宫的展品。

  马车夫喝停马车,你听见呜呜的海风。

  戴着五十磅重铐的大勇穿着黑缎马褂,灰呢长袍。头发尽管肮脏也梳得极其整洁,桂花油使他的辫子更沉重地坠到股下。几个押解他的人都是精选出来的,东南西北地将大勇围住,步伐慎重地走出牢监。

  大勇从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个狱卒替他点燃。

  狱卒们对大勇颇为另眼相看。因为大勇活得像出戏,死也将像出戏。还因为他被警察马队包围的时候既不投降也不抵抗,很有严地伏了法。甚至在他被逮住后,警察才发现他腰上的一排飞镖,他本来可以用它们突围的。

  一个狱卒掏出火柴,划燃后,去为大勇点烟,身体是防御和躲闪的。

  大勇笑笑说:这么慢吞吞的死挺让人厌烦,是不是?

  狱卒说:可不是。

  大勇说:结个婚,热闹热闹会好些。

  狱卒说:可不是。

  这个中国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个了不起的敌人。

  大风呜呜地响。一声吹奏传来,风一改方向,乐声又不知传到何处。

  远远走来送新娘的队伍。大勇见一身重彩的扶桑顶着那顶丹凤朝阳的盖头,从一匹红缎上走来。喜堂搭在绞刑架对面。

  场子边缘拉起绳子,所有的观众都在绳子外面。他们多半是中国人,也有不少白人记者。大风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刮得扑扑作响。

  扶桑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捶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

  大勇说:一半撒海里吧。

  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儿: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她手里捧着的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睖睁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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