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道 1

　　137弯道汽车平稳地行驶在山路上，不算突兀的颠簸频率竟和按摩床的功用相似，一些乘客开始昏昏欲睡，车上渐渐鸦雀无声。

　　司机黄波有些不安，他宁可车里人声鼎沸，开车的人都知道，最危险的状态其实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注意力上的疲惫。喧闹的车厢会让他放松，因为至少他感觉不到孤独，人最怕的，就是孤独地反复走同一条路，那简直让人发狂。

　　更何况，前面就是137弯道了。

　　这个名字像一剂强烈的兴奋剂，立即激活了黄波身上每一个细胞，他支楞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眼睛全神灌注地注视着前方：弯道越来越近，减速、鸣笛、那尖利刺耳地滑过，惊了车厢内大部分人的好梦，他们懵懵懂懂醒来，怎么了？

　　黄波甚至能听到他身上因紧张而收缩的肌肉发出的咯吱声，汗水正沿着脊背蔓延。

　　又一次平安地通过！

　　黄波的脸上露出一阵轻松。

　　他体内有虚脱的快感，每一次顺利地驶过这个弯道，他都感觉像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他都为自己感到幸运。

　　从地形来讲，这个弯道的路面狭窄，弯曲的幅度较大，司机根本看不见弯道另一边的情景，如果不及时鸣笛，就可能发生两车相撞的危险，但是，像这样的弯道，全国各地几乎到处都有，对于有经验的司机来讲，根本是小菜一碟，黄波开车已有十年了，这样的弯道换在其它任何地方都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如临大敌，除了这里。

　　137弯道．那是所有知道它的司机的梦魇。

　　137是一个数字，不代表里程，也不代表海拔。

　　它代表人数——两年前，在这个弯道上发生的一次特大车祸中的死亡人数。

　　137人。

　　特大车祸黄波是那次特大车祸的幸存者。

　　但严格说来，他的幸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并不在发生事故的两辆车上，他离它们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并不代表那不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那是他永远都不愿再去多说一个字的噩梦。

　　那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炼狱的僭越。

　　137人。

　　大多数都是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

　　一百多个家庭的未来希望，在瞬间四分五裂。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

　　那天，他看见那辆校车在离他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缓慢行驶着，就因为它，中间的那两辆面包车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他心里还颇有些不耐烦，到现在他都为自己当时那一闪而过的超车念头而后怕不已。

　　然后，惊怖的一幕降临了：校车缓缓接近弯道，一辆大货车自对面如幽灵般地出现，它居然没有鸣笛！它的速度快得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校车左闪了一下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卡车自校车中间撞入，那巨大的力道竟生生地将校车撕扯成了两半！

　　学生们的尖叫和惨叫混合在一起，振聋发聩地割破云霄。

　　它还在向后急冲！

　　同时它所载的货物也跌了出来，一袋一袋的全是石灰！呛人的味道随着铺天盖地的白雾立刻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黄波震惊得浑身战栗，但他果断地将车向后飞速倒退着。

　　两辆面包车无一幸免，全部被顶翻到了一边，但也正因为如此，减慢了它的速度和攻势，肇事卡车终于停下来了，轰地一声横倒在黄波的面前，紧接着嘭地腾起一团烈焰。

　　黄波仍不敢停车，凭借他老辣的技术继续倒退，一直将车退出了危险地带。

　　一车旅客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尖叫起来。

　　黄波惊魂未定地跳下车，一面嘱咐乘客打电话报警，一面扛起灭火器冲了出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惨烈的一幕。

　　到处都是血肉模糊，面包车已经不成形状，而那剩了一半的校车早已从弯道处翻滚下山去了，至于另一半，黄波只能从一截反复折叠的铁皮中勉强辨认出来。

　　“啊——啊——”

　　有人在微弱地惨叫！

　　黄波连忙赶过去一看，是校车的司机老张！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下了车！但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他躺在地上，左腿被一块铁皮深深地嵌入割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看样子马上就要窒息了。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女孩。

　　她穿着校服站在路边，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没有尖叫——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尖叫了。

　　但除了额头上的一小块擦伤，她竟然安然无恙。

　　黄波惊呆了。

　　警察和学生的家长很快赶到了现场。

　　悲痛欲绝的父母发了疯一般地寻找和辨认着自己孩子的尸体——据说后来其中一个母亲不得不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至于老张，他的幸存比死亡更凄惨，学生家长把愤怒都宣泄到了他身上，法院判了又判，十年改二十年，二十年改无期，仍不能平息众怒，疯狂的家长联名上诉，非要判他死刑才肯罢休，连他的家人，也三天两头地被人殴打谩骂。

　　如果可以预知这一切，黄波相信老张是绝不会选择跳窗求生的，他为老张鸣不平——那天他的确超载了，但他只是怜惜学生们归心似箭，不忍丢下他们，但恰恰是这些没有被他丢下的孩子通通死在了这场车祸里，而他的一生，也彻底地被这次意外毁了。反倒是那个始作俑者卡车司机，他的死却把他彻底解脱了，一了百了。

　　幸存者“从那以后，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校车就取消了，市里为此专门开了一条汽车专线，诺，就是这条，”罗倩指了指站牌上的“12路”，又接着对萧优说：“开这条线的司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

　　萧优点点头：“真想不到，原来这条线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我才读初一，”罗倩说：“还没有到水德中学来，那些家长差点没把学校给拆了！好多老师都走了，剩下来的学生也有许多转了学，大家都以为水德中学完了，可我们校长真的很了不起，硬挺下来了，花了两年时间恢复了元气，现在又成了升学率最高的中学，现在嘛，那件事情反正已经过去了，交通也方便了，周围环境也成熟了，学校改成了封闭式教学，学生一周才回家一次，车子每半小时就有一班，安全多了，所以我爸妈才把我送到这里来读书。你呢？干嘛要转学到这里来啊？市里面学校的教学质量很棒啊！”

　　“就看中这里是封闭式教学啊！”萧优叹了口气：“免得我受外界的诱惑，没有办法专心读书。”

　　“哦，明白了。”罗倩笑了起来：“送你来坐牢的，逼女成才。”

　　“你还不是一样，笑我！”萧优轻轻推了一下罗倩，两个女生开始嘻笑打闹起来。几乎撞到另一个女生的身上去，萧优停下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

　　那女生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萧优感到了一股寒意自其目光落处升起，心中不由一凛，而她对萧优的诚恳歉意报以更加冷若冰霜的背影，径直朝马路上走去。

　　“你干嘛跟她道歉，又没撞到她！”罗倩不满地嘟囔着。

　　“奇怪，她怎么不等车呢？”萧优看着那女生的急匆匆远去的背影，有些迷惑不解。

　　“她呀！”罗倩忽然压低了声音，直到那女生已经走了差不多两百米，才开口说道：“她就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叫明一梅，今年读高三，听说当年别人都四分五裂了，就她只受了一点轻伤，你说邪门不邪门？不过从那以后，不管别人怎么劝，她打死都不上车，有一次别人把她强行拉上车，结果她象疯子一样大哭大叫，抓着车门不撒手，车子根本没发开，只好让她下去，她现在每个星期都自己走回去，她家可不近呢，要走一个多小时呢！”

　　萧优点点头：“哦，那一定是心理阴影吧。经历了那么一场变故呢，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学朋友全部遇难，那种打击一定很大，在国外，这种情况是要长期心理辅导的，可惜我们没那个条件。”

　　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之后如果还能保持正常的心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说出事以前她的性格就很孤僻，一点都不合群，也没什么朋友。”罗倩说：“是个很怪的人。”

　　“不管怎么样，能从那件事情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且继续读书生活下去，我觉得很不容易呢，”萧优说：“我还挺佩服她的。”

　　“她的成绩狂好哩，考个名牌大学是完全没问题的。”罗倩补充道：“不过她家里很穷，听说她母亲是再嫁的，有一个继父，她继父有个女儿，叫李盼盼，跟她一样大，但是几年前失踪了，可能跑到外地去打工了。学校因为明一梅是尖子生，当时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所以啊，免了她的学杂费呢。”

　　萧优吃惊地望着罗倩，她发现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新同学不仅具有罕见的热情和亲和力，而且对探寻事物的细枝末节有着超凡的天赋，这几天，通过罗倩，她已经对班上四十三个同学的性格喜好琐事趣事了如指掌——虽然其中有一大部分是被加工夸张了的——但她所获得的信息量是别人在这个学校待上半年也未必齐全的——罗倩天生卓越的沟通能力和传播技巧功不可没——她简直就是为了狗仔队这个职业而诞生的。

　　她提醒自己要牢记罗倩的能力，免得一不小心她萧优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糗事也成了全校师生茶余饭后的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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