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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爱无缘 四


  那也是在春天。可那个春天多雨而寒冷。从立春到清明的两个月里,几乎没见过几回太阳。淅淅沥沥的雨点,有时还夹着盐粒般的冰雹,打得瓦片叭叭响,打得泥泞的路面泛起千万个酒杯一样大小的坑儿。

  往常年岁,这时候都能穿单衣——最多穿上件毛线衣就行了。可这一年,虽然已经过了清明,好多人却还穿着棉衣棉裤,上了年纪的,还躲在屋里烤火。

  由于缺少阳光,由于气温低,尽管早到了开花的季节,尽管桃树,李树和山上的映山红也打了苞,却总绽不了,放不开,偶尔开放了的,被寒风一吹,被冷雨一打,也过早地凋落到了泥土里。

  南山坡下,喜鹊塘生产队副队长范克俭的三间土砖青瓦屋的左面,也就是靠着菜园的那一间屋子里,却是生机勃勃,春意盎然,一派使人振奋的景象。这间用住房改成的温室里,靠墙垒着土砖灶,灶上有口大铁锅,锅里的水不断蒸发出一股股水汽,像浓浓的雾。屋中间钉着两排木架,木架上一格一格地放着竹簟或门板。竹簟和门板上的秧谷,已经长成抽针,嫩绿的针尖上顶着一颗颗银灰色的露珠。

  添柴升火的灶门就开在墙上,为了避风挡雨,用竹子,稻草围着灶门搭了一个草棚。这会,范克俭就蹲在灶门前烧火。柴是年前砍的荆棘,挖的树蔸,还没怎么干,烧起来烟雾缭绕,呛人得很。范克俭往灶肚里添了一把柴,用叉火棍拨了拨,然后直起腰,提起一把长柄斧头,对准地下一个谷箩般大的树蔸狠狠劈将下去。

  他本来只穿了件衬衣,衬衣汗湿了,他脱下往旁边一丢,仍然不停地狠狠地劈着。

  柴块像开花的爆竹,往他前后左右飞溅。

  谁也看得出,范克俭心里窝着火,肚里憋着气。

  他怎么会没有火,没有气呢?

  眼看立夏眨眼就到,可早稻还没播种。气候不好,也得想点法子嘛!他向政治队长曹志光和在这个大队蹲点的公社书记马书记提过多次,但他们合板同腔说:“天气不好,不正好开会反击右倾翻案风吗?”季节一天比一天紧,而大队会,小队会,干部会,群众会,妇女会,青年会…开个无休无止,没日没夜。谁不去参加,就罚谁的工分。范克俭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一天,他又跑到大队部去找马书记。马书记被他缠恼了,眉头一皱,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识时务?”

  “什么时务?谷种还没下泥。”

  “又是谷种!”

  “什么季节了,我还不说谷种?”

  “现在的头等大事是搞运动,反击右倾翻案风——你明白不?”

  范克俭说着说着也上了气:

  “我明白!我明白!明白再这样运动,将来大家都去吃田里的泥巴!”

  在自己蹲点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生产队干部,马书记对范克俭早就不满了。只是因为范克俭为人厚道,心眼正直,能吃苦,而且很有一套抓生产的方法,颇得群众拥护,才没对他怎么样。现在范克俭竟敢这样顶他,并且说话如此放肆,马书记不由勃然大怒。他在桌上拍了拍,喝x道:

  “范克俭,小心拿你当活靶子!”

  范克俭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大动肝火的马书记,回到家里,邀上潘家虎,便动手将自己的一间住房改成温室。

  温室是前天起火的。不到两天时间,x苗差不多就出齐了。再有两天,就可搬出温室,准备播到田里去。

  范克俭正狠狠地劈着树蔸,家住坳背生产队的李秀枝来了。她站在他身后,悄悄地望了他好一会,见他仍然没发觉,便唤了一声:

  “歇一会吧,俭哥!”

  范克俭回头见是自己未婚的妻子,便丢下斧头,在一个树蔸上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李秀枝从草棚的一根竹杠上拿起范克俭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背上的汗水,又把毛巾递到他手里,说:

  “快把汗擦擦,穿上衣,莫受了凉。”

  范克俭擦干了脸上和胸脯上的汗水,又接过李秀枝拿过来的衣穿上。但他仍然没开口说话。

  李秀枝打量了他一会,说:

  “俭哥,我带样东西来了,你喜欢吗?”

  “什么东西?”

  “你说你喜不喜欢呀?”

  “是什么我都不晓得……”

  “你跟我看去!”李秀枝说着,就拉着他的手。

  范克俭缩回手来,又往灶里添了些柴,才跟着李秀枝走出草棚,穿过菜园,从大门走进自己的卧房。一进门槛,他就发现满屋生辉,不比平常。

  原来,他床上铺展着一床崭新的缎子被面。五彩画面上,空中飞着结对的彩蝶,水里游着成双的鸳鸯,那动态栩栩如生,那色泽艳丽夺目。范克俭也不由得舒展开了紧锁的愁眉,说道:

  “好看!”

  “是吗?”李秀枝高兴了,往他身边靠靠,水汪汪的双眼直视着他。范克俭明白,他对被面的称赞,能使李秀枝得到感情上的满足,便又说了一遍:

  “是的,是好看。”

  “那,到时候,就用这个吧,我们…”李秀枝双颊顿涨红潮,多情而又含羞的目光也从范克俭身上移开,望着了地面。

  绝好的娇态,无限的柔情蜜意,石头也会为之动心的,何况他是她的未婚夫呢?范克俭张开手臂,将李秀枝搂在情里。

  李秀枝闭着眼,脸微微后仰着,任范克俭紧紧地拥抱…

  他们陶醉着,忘掉了纷烦的世事。

  但,这时间毕竟是短暂的。

  李秀枝睁开了眼睛,轻声地说道:

  “俭哥,生产队干部不是都在公社开会吗?”

  范克俭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你还是去参加吧,俭哥!”李秀枝劝道。

  范克俭仍然没吱声。

  李秀枝又说:

  “你为什么要和领导顶呢?”

  范克俭忽地把李秀枝从身边推开,问:

  “是马书记要你来劝我的吧,是不是?”

  李秀枝点头承认:

  “是的。马书记说你是顽固对抗运动,要我劝你别执迷不悟。”

  范克俭哼了一声。

  “曹志光也讲,你要再不转弯,就要搬掉你这块石头。”

  范克俭愤慨地说:

  “搬吧,看他把我这块石头丢到哪里去!”

  “你还是去找马书记认个错好。”

  “认错?你要我去认错?”

  李秀枝点了点头。

  范克俭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我有什么错?”

  “你专搞为(唯)生产。”

  “你不要跟着他们胡说!”范克俭不满地朝李秀枝一摆手,“马书记没饿过肚子,不晓得那是什么滋味。”他头也不回地往温室走去。

  李秀枝清楚,范克俭十岁那年,他父亲为了让他能多吃两个糠粑粑,自己天天挖食野菜,结果误吃毒草死了。尽管这样,李秀枝也认为范克俭现在不应该和马书记他们顶。马书记是上级领导嘛,他说的做的还会错?报纸和广播每天讲的也是马书记那些话呀!

  当李秀枝穿过菜园,跟着范克俭来到温室外面,范克俭又挥起斧头劈开了树蔸。李秀枝是知道他脾气的,所以也不再说什么。她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望着他。望着望着,鼻子不由得发酸,赶忙忍着,说道:

  “俭哥,我回去了。”

  范克俭这才停下了斧子,扭过头来。

  “我回去了。”李秀枝又轻轻地说了一遍。

  范克俭默默地点点头,目送着她往外走,心里在说:“秀枝,你怎么没一点脑子呢?马书记要你打自己的嘴巴,你就打自己的嘴巴不成?”

  他们已经商量过,准备今年国庆节结婚的。可近几个月来,范克俭的心情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他好象忘掉了那个越来越临近的大喜日子。

  李秀枝从视野里消失后,范克俭的目光落到了屋前的桃树上。桃树在风雨中摇晃着枝条。不少花苞来不及开放,就凋谢了,落到了地上。在这一带,谁家屋前屋后没有几株果树呢?

  听说不少地方,私人的果木已经砍光了。喜鹊塘因为有他这个副队长挡着,才还没有遭到砍伐。但曹志光已经放出空气,不久就要来一次“横扫”…

  范克俭伸出一只手,“叭”地拍打在草棚的一根横杠上。近边一棵桃树挨着棚顶的枝叶,被震得抖抖索索地滴下串串水珠,有几滴掉在他脖子里,冰凉冰凉的,他也没去抹它。

  他拉开用报纸糊得很严实的温室的门页,躬身走了进去。秧苗又长高了一层。他一看挂在木架上的温度计,见度数过高,便打开了两扇窗户,并且走出温室,蹲到灶前,退掉了灶里的柴火。

  没料想李秀枝又转来了,她显得很高兴地说:

  “俭哥,好消息——公社来了一批杂交稻种。”

  范克俭忙问:

  “真的吗?”

  “真的。”

  “你怎么晓得?”

  “农技员刚从区粮库挑回来的,我在路上撞到他。他说,哪个生产队要,就赶快去公社领。俭哥,你们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杂交稻十拿十稳高产!”范克俭一下抛开了所有的烦恼和不快,当即决定说:“秀枝,你给我守着温室,我去领了种子就回。”

  李秀枝满口答应道:

  “好的,你去吧。”

  “隔一会你就进去看看,温度低了,就关上窗子,烧点火。”

  范克俭讲了温室秧对温度的要求。便一面扣衣,一面回到房里,取了个长布口袋,打上李秀枝的油纸伞,脚步匆匆地朝公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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