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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 五


  吉普车停在公社前面的水泥坪里.吴凤求呢,等候在公社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这是刘子贵专为吴凤求下来办点准备的卧室,床上是新被帐,四面是白粉墙,有红漆书桌,有靠背椅子.因为吴凤求一年难得在这里住几天,这屋子几乎长年累月地关着,里面的空气自然不会好,尤其现在又是多雨易潮的春天,更有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霉腐味.

  吴凤求正在对刘子贵大发雷霆.他没料到洪泰这么快就会回到公社,所以突然一见洪泰跨进门槛,虽然右手已习惯地伸了出去,由于情绪一时转换不过来,脸上的表情便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

  现在,洪泰和吴凤求的手握在一起,眼光也交织在一起了……

  分别已经二十年啦,洪泰有多少话想对老同志、老战友倾吐啊!可是,就在两人的目光相遇后的几秒钟内,洪泰仿佛突然遇到一股冷风,不由得心一沉.他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吴凤求的眼光中,冷淡多于热情,世故多于率直,盛气多于谦和.洪泰飞快地意识到,他和吴凤求的这次见面是不会愉快,谈话是不会投机的.

  “我以为你下来不了呢,老吴!”洪泰先开口,声音亲切、诚挚.

  “洪局长刚复职就这样起劲工作,我来不了也得来呀.”吴凤求用稍带玩笑的口吻,笑着回话,同时首先松开了互相握着的手.

  他们分别在书桌两端的藤椅上坐下.刘子贵一直没开腔,样子好像霜打了的丝瓜,十分沮丧.这时他已泡好了两杯茶,送到了书桌上.

  “我要知道洪局长到了县里,”吴凤求说,“哪怕我正在手术台上,也会叫医师放下刀,陪着局长一起下来,那也许……”他拿眼光扫了扫洪泰,突然把话锋一转,“洪局长一定是看了我们写的材料才下来的吧?”

  吴凤求很快就接触到他们这次谈话的实质,自然不是他生性坦率,而是由于他与洪泰的关系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了——就算他现在的地位不比洪泰高,至少也可平起平坐了吧,而且他是青云直上,没出过问题的,洪泰可是跌过跤子的呀!

  洪泰当即回答:“是呀,我在农办看了你们的报告,有些想法.”

  “是关于观点的还是事例的?”

  “两方面.”

  “那好嘛!”吴凤求倐地从椅子上站起,在屋里走了几步,便吩刘子贵:“要秘书把全公社的产量数字拿来!”

  洪泰拦住刘子贵:“数字你们报告上写着,墙上贴着,我都看到了.”

  “你是不是觉得不真实?”

  洪泰摇了摇头,好一会才又说:“老吴!我们不应该根据这一点,就得出你们报告上写的结论呀!”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洪泰听着从吴凤求口里讲出这句话,不禁哑然失笑道:“老吴,你难道没听到一点社员群众的反映?”

  “什么反映?”

  洪泰正准备开口,忽然有人在屋外窗子下开了腔:“哼!说是增产,花了好多成本罗?社员想把口粮搞回来,还得倒找百把元钱!”

  吴凤求一听,脸色大变,“咣当”一声,他手里的茶杯在桌上破碎了,茶水溅了一桌子.他吼道:“谁在胡说,怎么不敢进来?”

  “特意来的,还怕进来得吗?”孔长生走了进来,挑战地对吴凤求说.他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社员.

  吴凤求心里一惊,但脸上却很威严地问:“你们连县委办点也反对?”

  洪泰脱口说道:“如果我们是认真执行党的方针、政策,真正关心农民的利益,为他们好好当参谋,他们不仅不会反对,而且还会欢迎.可是他们并不稀罕我们在计划之外,开后门、走小路,弄来许多农药、化肥,更不需要我们在生产队搞包办代替.”

  孔长生接着洪泰的话对吴凤求说:“像你这样办点哇,越办我们越穷!吴书记,你晓得不晓得,我们生产队多少钱一个工?”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出来晃了晃:“八分!”

  孔长生这么一说,许多社员也嚷开了:“我们队是九分二厘!”

  “一年累到头,口粮还买不回!”

  “鸡也是资本主义,鸭也是资本主义……”

  “油盐钱都弄不到手,我屋里的锅蒂子上有一层这么厚的黄锈!”

  吴凤求从来也没有感到如此被动过.他转身问刘子贵:“他们讲的是真?”

  刘子贵吞吞吐吐地回答:“下面,工值是不高.”

  “怎么原来没听你说呢?”

  “你一直在这里办点,连这些都不清楚,不是害人吗?”孔长生插嘴尖锐地说道.

  吴凤求浑身燥热,额上汗冒如豆.他解开衣扣,侧着身朝洪泰冷笑一声:“洪局长,不用说,他们自然是你组织来的罗!”

  “这还用组织?喇叭里不是大声喊你来了吗?”孔长生和好几个社员回答他.

  洪泰自己倒没有进行表白.因为他想,组织来的也好,自动来的也好,能亲耳听听群众的呼声,对谁都是有好处的呀!

  吴凤求见洪泰不出声,心里便说:果不出我所料,二十年前我整了他,他都记在心里,现在想报复我呢;可我是那么好报复的?心里这么想着,口里冷冷地说道:“说实话,洪局长,我真不知怎么说好,争先公社有近两万人口,那么多贫下中农、那么多好社员你不去找,偏偏一来就同一贯保守、落后、资本主义思想非常严重的人搞得火热……”

  “你是讲孔长生?”洪泰说,“我看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有哪一点不好?我们拿党中央的文件对照对照,他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够得上资本主义?这样一个受了多年委屈的人,直到今天还在受压,还不能抬头挺胸地享受一个公民的的基本权利,我们这些国家干部,应该问心有愧哪!”洪泰说着说着动了感情,声音明显地低沉了.

  吴凤求脱口说道:“洪局长,我希望一九五九年的历史不再重演.”

  洪泰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反背双手踱开了步子.这不是说,吴凤求认为五九年对他的批判斗争还是应该的吗?洪泰只觉额角血管直跳,激动得几乎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但他极力控制着.

  吴凤求似乎认为自己占了上风,顿了顿就转了话题.他问刘子贵:“八里冲生产队的工值是多少?”

  “八角五.这几年,他们人平纯收入都在两百元以上!”刘子贵神气地说.

  “落实不落实?”

  “落实落实.”

  “洪局长,听到了吧?”吴凤求扬着脸,“这么好的典型,你就没听说?”

  洪泰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早料到吴凤求会亮出这张牌.他从容地说道:“关于八里冲的情况,我去了两次,还没搞清楚.”

  “是不是要我们再带你去参观参观?”吴凤求高傲地问.

  可他话没落音,便从人群中挤上来一个人,连声说:“请吴书记做好事,请吴书记做好事,我们生产队可参观不起啦!”

  洪泰认出来,这人就是今日才告诉他姓名的吴三宝.只听刘子贵对吴凤求说:“你忘了?他就是八里冲生产队的吴队长.”

  吴凤求枯起眉,不悦地问吴三宝:“你们生产队是点上的点嘛,搞得挺不错,怎么说参观不起?”

  “报告书记!我们难得抬猪,难得捉鸡,堂客们难得打飞脚.”吴三宝说.

  “吴队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侯!”

  “我说出来,请吴书记莫生气哇!”吴三宝又看了吴凤求一眼,“以往,我们一听上面有人来检查,外面有人来参观,社员就得赶快把家里的猪往队上抬,把鸡往队上捉.堂客们哩,就得扯起脚杆子跑到‘草鞋工厂’去‘上班’.为了掩人耳目,那些‘大斗大批’的标语我们比冲外的生产队写得还多!其实哩,我们根本没管那一套,多种经营我们搞了,家庭副业我们也搞了……”

  满屋的人听着听着,不由得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都佩服吴三宝“鬼”、“精”!在这样困难的境况下,把个生产队搞得富富足足.

  吴凤求听着,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恼羞成怒.他猛地对吴三宝一拍桌子:“长期欺骗上级,简直岂有此理!简直还是‘四人帮’那一套!”

  洪泰纵声大笑,笑得如此豪放,笑得如此开心!他一面笑一面说:“八里冲的事,倒是值得好好写它一篇材料……”

  这工夫,窗外两条长辫子一甩,只听广播员小梅喊:“吴书记,您的电话!”

  吴凤求去办公室接电话的时候,吴三宝继续对大家说:“这些年,有几个讲真话不吃亏的?嘿嘿,我们是以毒攻毒.现在,再也用不着‘做戏’、用不着讲假话啦……”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吴凤求返回卧室来了.他脸上又恢复了高傲、矜持和什么都不在眼下的神态.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拿起他的手提包便又走出了房间.刘子贵看出他是要走,忙跟了出去.

  随着,外面便响起了开动吉普车的声音.不一会,刘子贵转来,对洪泰说:“洪局长,吴书记要我转告你,接地委办公室紧急通知,请你马上赶回地区去参加地委扩大会,听关于‘四个坚持’的文件传达.”

  众人一听,当即嚷嚷起来:“不正好同路吗,他吴书记怎么一个人走了?”

  “吉普车又不是他私人的!”

  洪泰微微一笑,对大家摇了摇手.

  当吴凤求已经坐在自己家里,痛痛快快地刮着胡须,兴奋地打着将要在地委扩大会上发言的腹稿的时侯,洪泰正一步一步地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他一路欣赏着景致,心情无比开朗,精神分外愉快.

  “春天到底是春天啊!”他想.

  一九七九年仲夏初稿一九八0年新春修改(载于《湘江文艺》1980年第五、六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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