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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恨你


顾茫多少有被他脸色骤变的样子吓到,犹豫一会儿才说:“公主啊……”


仿佛周身的血流都涌向了头脑,只两个字便如巨石入海,震得墨熄耳中嗡嗡,竟一时说不出完整话来,“你,你怎么……你怎么……”


“怎么什么?”


墨熄的指尖发凉,他不得不抬手抓住桌上的茶杯,这才勉强掩藏住自己的颤抖,哑声道:“你怎么这样叫我?”


“哦,李微教的啊。他说公主就是很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要好好呵护的人。”顾茫笑了笑,“我觉得你挺像的。”


“………………”


“你怎么了?”


像是从悬崖坠至谷底,那种战栗仍在,激动却已冷透。


墨熄咬牙,把脸扭开去,说道:“……没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瞥见顾茫有些茫然的神情,墨熄闭了闭眼睛,这才忍着把心中的隐痛剜去,低哑地错开话题,“喝你的白菜汤。不用管我。”


顾茫低头看着碗里的开水白菜:“可汤没了。”


“……”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然后盯着墨熄面前的那碗胡辣肉丸汤。


“你想尝我这个?”


顾茫点头。


墨熄心情正闷,但他情绪复杂,并不怎么想发脾气,只把汤碗推给顾茫:“这里头有整颗的花椒,味道很重,你留心。”


接过了碗,顾茫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锅盔掰碎了,沾着胡辣汤吃。他往碗里吹气,拿勺子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颗颗蜷缩着的花椒。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有一个漏网之鱼闯进了他的唇齿之间。


他一开始没有反应,甚至还嘎嘣咬碎了花椒的硬壳儿。


结果可想而知,须臾之后,顾茫开始往外吐花椒壳,眼睛湿漉漉的,舌尖被麻得又红又难受。他一下子把汤碗推远了。


“有毒。”


墨熄先是一怔,顾茫不是可以吃麻辣的么?


但随即又想到顾茫吃辣那是后来练的,一开始他可半点红都不愿意沾。燎国毁他神识的时候,大概把顾茫后天培育起来的耐受也给毁了。


这个认知让他愈发焦灼,时至如今他仍然保有一线希望,希望顾茫的迷茫都是假装的,可是在一起这么些日子里,顾茫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不是的。


昔日的神坛猛兽是真的死了。


墨熄能拥有的,能憎恨的,能报复的,只有眼前这一抔余烬而已。


墨熄有些无言地看着他:“没有毒。”


顾茫张开嘴吐出舌头,满脸的委屈:“我中毒了。”


“……”


跟他解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墨熄于是倒了一杯茉莉凉茶,递给他:“慢慢喝下去,毒就解了。”


顾茫将信将疑地捧过茶盏,皱着脸一点一点地喝着。


“好点了吗?”


“嗯。”顾茫点了点头,却犹豫地看着这整一桌子菜,“不吃了。”


墨熄道:“你不吃‘有毒’的就好。”


顾茫忽然撇着嘴,有些不开心地:“这里不好,下次不来。”


墨熄看着他被麻的通红的嘴唇,心中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忽然说:“……顾茫。”


“嗯?”


“我第一次请人吃饭,来的就是此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顾茫想了一会儿:“是我?”


墨熄的眼睛有那么瞬间的明亮,可他很快又看到了顾茫眼里的迷惑,听出了顾茫语音末梢的疑问上扬。


顾茫道:“猜对了吗?”


墨熄没再说话,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低叹了口气,再没有回答。


吃过了饭,两个昔日的旧友,如今的仇敌漫步在夜晚的胭脂湖边,廊桥悬着红布灯笼,在河面投出梦一般温柔的霞光。


夜泊的舟楫划过,木浆一打,梦就碎成了浮光粼粼。


顾茫走在墨熄边上,咬着墨熄之前在路边一脸不耐给他买的三丁包,吃得腮帮鼓鼓的。


墨熄停下脚步,望着河面,半晌,忽然像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好像只是无谓的低喃:“……如果当初陆展星没有死,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墨熄看着波光粼粼,说,“没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活着,就总有转机。”


“嗯。”


“你嗯什么?”


“落梅别苑的嬷娘说过,我说‘嗯’就是同意别人的话,同意别的话,别人就会开心。”


“……”墨熄道,“你又为何要讨我开心。”


顾茫又咬了口包子,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墨熄面上一怔,随即漠然道:“你真不会看眼色,也不会看人。”


顾茫咽下包子,一双纯澈无垢的眼睛看着桨声灯影里的墨熄:“嗯。”


“……你能不能不要连这个也同意?”


“嗯。”


“……算了。”


过了一会儿,又极不甘心地回头:“我哪里好了?”


“你等等。”


顾茫说着,把鼻子凑过去,小狗般在墨熄脸侧,脖颈,耳朵根闻闻嗅嗅。这一幕若是给爱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会由着别人靠的这么近,做出这么奇怪又亲密的举动。


他一般不都是给人一个背摔,然后把人的肋骨砸断么?


但是她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确实不爱被生人触碰,但顾茫一定是个例外。不止因为顾茫这个人如今太单纯了,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目的的,只遵从着孩童般的本性——对什么东西好奇,他会放到嘴里去尝,想了解什么东西,他会凑过去闻。


而是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顾茫就是最亲密的人,他早已习惯他了。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最后顾茫说,“和别人都不一样。”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么味道?”


顾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顿了顿,似乎想在自己可怜巴巴的脑袋里捞出点像样的字句来描述。可显然,他最后失败了。


他说:“很甜,你闻起来像一勺蜜糖。”


“……”


墨熄显然不想和他继续这种奇奇怪怪的对话,他问:“还有呢?”


顾茫双手攥着啃了一半的包子:“这个只有你会买给我。”


他说着,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墨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来自己脸上的在意,呈现的居然是这样分明吗?


灯影水色里,顾茫那双大而眼尾很长的眼睛望着他,那么宁静,又那么平和。


墨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个说我好的人。”


“第一个人是谁?”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也是你。”


顾茫有些吃惊:“有两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顾茫吃惊完了,又道:“那你该去多问问别人,会有很多人说你好。”


没有别人了。从很早以前,他就不会对再对第二个人这样开口,也没有人能够再与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离,冰寒刺骨,早已把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到绝壁悬崖。


墨熄想到少年时的自己,想到在小饭馆里洗碗的顾茫,想到先君,想到梦泽。最后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战火连天,他像个乞丐一样跪在硝烟里请求顾茫回头。他想得胸口的旧疤都开始隐隐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里涤荡。


他闭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厉害。开口时嗓音的沙哑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茫,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秘密,跟谁都没有说过,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声。


他已经近乎十载不曾做过这件事了,以至于话语卡在喉头竟然吐不出来。慢慢地,他的那种冲动便消失了。


他像作恶多端所以被拔去舌头的厉鬼一样,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也习惯了往肚子里咽。


这时忽听得顾茫说了一句:


“你别说,我不听。”


墨熄抬头:“为何。”


晚风里,顾茫随手掠开眼前的碎发,他靠在廊桥的木柱上,侧脸看着墨熄:“因为你并不想告诉我。”


“……”


“而且如果我真的认识你,那么没准以后我自己也会想起来的。所以,没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听。”


“……”墨熄看着他折着耳朵的样子,沉默一会儿,忽地笑了。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讽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会儿。顾茫看着他,慢慢地,犹豫着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后来又重新抬起。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抬手摸了摸墨熄的脸。


触手微凉。


照理来说,墨熄是该要怒斥要闪躲的。


可是在这桨声灯影里,在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许不止一整天,是从顾茫叛变起就折磨着他的痛楚里,他只是睫毛微颤,却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湿润了。


“公主。”最后,顾茫低声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吗?”


“因为我好像是个好人?”


没想到顾茫这次却摇了摇头:“不。”他说,“因为我好像……真的认识你。”


墨熄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尖锐的利爪攫紧了,竟连呼吸都是困苦的。


顾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主上。但是……听上去好像不错,我想让你当。”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心头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复杂上千倍万倍,最后他恐怕是用了比千万倍更多的克制,才低缓地说了句:“你远不够格。”


“什么叫够格?”


墨熄干脆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


顾茫想了想:“那要怎么样我才够格?”


墨熄答不上来,盯着他一会儿,只问:“你看不出我恨你吗?”


顾茫怔忡道:“恨是什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恨不能食你之血,寝你之皮,亲手将你折磨到死去活来,让你痛不欲生。”墨熄目光泠泠,盯着他,一字一句,“这就是恨。”


顾茫就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距离很近,眼睛盯着眼睛,呼吸萦绕着呼吸。


墨熄隐约觉出有什么不合适,刚想推开他,就听到顾茫说:“可是……你看起来很难受……很疼。”


“恨我,会让你很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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