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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四

  我相信冥冥中蕴藏的天机。但我不迷信,我不会把路上和村中发生的这一系列状况,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标,惊马,令人压抑的景色和天气,寨神庙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梦。

  也许人进入这样隔绝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气息的蛊惑,心灵也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说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温泉的时候,多半也会做梦的。梦最爱找上的,就是她这种气质敏感、又爱想入非非的,小资女人。

  到现在为止,他两个都把我当成是大学里教民俗学的教师,来这个布依族村寨考察,采风,好回去拼凑论文,评职称。我来这个地方,当然不只为了论文。我没有告诉他俩我来镇山村的目的,并非因为当中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只是因为,那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该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去哪里都绕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挂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应该有扫寨、赶鬼、泼水的活动,很可以教外乡佬开开眼。照说这些活动一早就该开始,却耽搁到现在。旅游团还没有到,已经将近下午三点,居然还没见他们的影,真是件蹊跷事。

  村长也在场,一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背后,正和众人交代事项。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见,掉头钻进迷宫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驻军的营盘,至今保持那种慎密严整,步步设防的格局。有些拐角处房屋的造型,活脱就是盘踞的碉堡。还有一段极长的甬道,两边尽是高大的石墙,敌兵到此将两头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就是这种地形。

  穿过险恶的盘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的大榉树。

  这镇山村在世的最年长的居民,开山始祖李将军亲手栽下。高,大,粗,壮,树股伸出去十数米远,枝叶茂盛抵得上一小片树林。树底下插了一圈香烛,熄着,够的着的树枝上都挂满写着字的红布条。我走进大树西北一条小巷,按一位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人的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旧屋。

  起先我心怀忐忑,筹算遇见人该如何开口。等走到面前,顿时呆了,那房子墙破壁损,屋顶塌陷了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户全被木栅栏封死,门上挂了一把锈透了的铁锁。

  搓麻绳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线的篮子一起挪过来,坐下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同我说话:

  “这家早没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轻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点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着亲戚们跑来分光搬尽罗……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哪个会把爹妈放在心上,一走就没得音信,几十年……这家早没得人了,你是他们的亲戚?找他们有事?”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房子烂了没人修,一直空着的。前些时,村里要刨温泉,缺个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长他们一商量,就拿来当水泵站了噻。”

  果然,一根粗大的铁管穿墙而出,途中分出稍细的分支,蛇一样的顺着墙根游走,爬进各家各户。原来温泉就从此地流向全村。

  “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我七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得搓麻绳做活路。唉,也难怪他们,他们自家光景也恼火噻,唉!”

  那老人许是难得有人说话,絮絮叨叨自顾自的说着,埋怨着。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那所房子。我来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里面住过!每一代婴儿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多褶的,爬满藤绊和苔藓的石板记录着。石头的记忆力是无限的。但记忆却中断了,从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当老人的咽气没有伴随婴儿的哭泣,只有远亲近戚来分走无人继承的家当,中断了。也就中断了。他们的后人将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的水泵站。

  总会剩一个地窖吧,总有一个地窖可以埋藏两只漂泊半世的坛子吧。他们想要回来。他们不是没良心,他们是不得已。

  搓麻绳的老人告诉我,地窖做了蓄存温泉的水池。

  水池,原来如此……那,你们愿意住在水里吗?那水一点不冷,很温暖,很适于休息,那水好极了,我才试过的。

  不,你们不会愿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样,只愿归于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给予灵魂安眠。

  我离开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径直向村外走去。那里有土,有的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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