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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小船驶进浓雾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前方两三盏灯火。凭借那些因雾气扰动而闪烁不定的航标,船才不至迷失方向。

  河雾虽浓,却并不厚,象一道屏障隔断在河心。穿透过那道雾障,对岸的树木,房屋逐渐的显现了。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黑夜里,一切都走了样。灯也多起来,勉强刚能照亮那些开孔很不规则的窗户,却把窗周遭的石墙都隐了形,内中晦暗不明,火影闪烁,象穴居的部族从石壁上挖凿出的岩洞,散布在林荫覆盖的山坡上。

  来岸的山坳看不见了,连同天上的星星。这一边的天,明显比那边要黑。很快的,河边码头那座简陋的石栈桥冒了出来,它标志似的漂浮在水面,象一只灰白的,瘦骨嶙峋的手,斜斜的伸过来接我们。

  轻轻一撞,船靠上了栈桥。

  然而栈桥上却没有陈新。

  二

  栈桥上没有他,附近的河滩上,乱石包围的寨神庙前,哪里都没有他。连喊了他几声,不见答应,劈面尽是森然沉默,堡垒也似的石板屋。村里静得出奇,一个影子,一点声气也没有。

  才一上岸就发生了意外,陈新的失踪顿时将气氛弄得紧张了,大家都有点着了慌,在码头边踯躅不前。

  “他明明从这里上的岸呀,还说就在河边上等着的。”三哥一边把缆绳在圆石墩上系牢,一边虚起眼东张西望。

  “也许他等不及,先回村长家了。”我说,心里却很明白此时此地,陈新再冒失也决计不能丢下我们先走,何况这些人当中还有舒薇。也许,就在我们渡河的中途,这边出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状况,吸引开了他……

  显然我的话没能让舒薇宽心,她的脸色在逐渐发白。

  “不管怎么讲,先回村长家再说……”

  我话音刚落,突然只听见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便打从黑黝黝的石坎道上飞也似的窜下一个人影。我心里一咯噔,黑暗中舒薇抓住了我的手。那人必定也看见了我们,他下到最后一级石坎的时候,猛的刹住车,扶着墙,猫着腰站立,显然在朝这边观察。是陈新吗,看轮廓不象啊,我忽然想起那个偷三哥船来上寨的神秘人物,不由得一阵紧张。

  那人一脚踏在石坎上,一脚踏在石坎下的地面,摆出或进或退的骑墙姿态,这样不无敌意的相持了有几秒钟,身旁的三哥突然的朝那人喊起来:“布杰,你是布杰噻?”

  那人先一愣,直起身子,也喊起来:“老三,你是老三噻?”

  然后他便收回踏在石坎上的那只脚,噔噔噔的朝河边跑过来,他灵活得宛如一只夜行的狸猫,一眨眼就站在了我们面前。

  “老三啊,吓我一大跳,你咋会到这边来的噻?”那个嗡声嗡气,小公牛似的声音同三哥说着话,同时又拿眼睛瞟我和舒薇。

  原来他和三哥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还挺亲近。我松下口气,这才看清他其实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瘦而清秀,眉毛很浓,眼睛很大,牙齿很白,在夜里尤其显得白。他光着的脑袋没用布裹头,一头黑发蓬松,大部分都被梳理得十分妥帖,惟有几绺不肯安分的,偷偷的从脑后翘起。

  “你问我,我还问你呐!”三哥冲他一瞪眼,“你妈到处找你找不到,居然跑到上寨来了!好大胆子!我还蹊跷,是哪个脑壳大敢偷老子的船,原来是你呀!你到上寨来干啥?”

  “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你要成精!回头看我不告你妈,剥了你的皮!”

  少年毫不理会三哥的威胁,拽拽他的衣角,轻声问:“这两个是谁?你半夜三更的,咋会带两个城里人过河来呢?”

  “不要你管。”三哥仿佛同那少年赌气,自己却忍不住,简单的把我们的来历说了几句。少年见到他家今晚的房客,并不说两句欢迎的话,而是更加留意的多瞧了我们几眼。看得出来,他有点腼腆。

  我已经基本听明白了:偷三哥船的这个名叫布杰的少年,原来就是三哥的老相好,“幺妹”的独生子。可是,他干吗要到上寨来呢?他们下寨的人不都认为上寨在闹鬼吗?

  舒薇问那少年,在他下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一个穿运动短衫,牛仔裤,高高魁魁的年轻人。他摇头:“没有看见。我光看见村里人一队一队的从家里面走出来,又朝场坝那边走过去。”

  他用普通话回答舒薇,发音虽略带土腔,而且节奏单调如念课本,却远比三哥要准确流利,显然教育不差。

  “朝场坝那头走?莫不是旅游团来了,要在场坝搞晚会?”我用土话问他。

  少年狐疑的望我一眼,用土话答道:“啥子旅游团,村里头一个外人也没得。”

  “那他们去场坝干吗?”

  “哪个晓得,我不想叫那些人撞见,一路躲开他们走我的路。他们今晚上样子好怪的,一个二个神神道道,呆呆痴痴的……”

  我正注意听他说话,少年却忽然噤了声,直楞楞的发起呆来。

  “喂,你搞啥子,我看你才是呆呆痴痴,喂,你撞倒鬼了?”三哥推那少年道。

  “嘘!不要闹,你听,这是啥子声音?”少年竖起一根手指按住嘴唇,用另一只手指着村里的方向对三哥说。

  “没得声音呀……”三哥偏着头,耳朵朝向进村的路口。

  “聋子,你仔细听!”

  我和舒薇也都被他说得竖起了耳朵。果然有声音。从远处的高坡之上,一种奇异的声响正在传来。起初很轻微,不容易分辨,然后逐渐加强,然后越来越强,间隔很长,半天才响一下,却浑厚有劲,拖着长长的回声,似一件沉重而坚硬的物体被用力敲击,低沉如闷雷,而又有着尖锐的金属声。静夜里听去格外的有着一种震魂慑魄的威力。

  “铜鼓,是铜鼓。”三哥喃喃的说。

  鼓声恰好在这时响了一记,犹如被那柄击鼓的鼓槌同时击中,我浑身从头到脚的打了个哆嗦——那是铜鼓!场坝上的铜鼓,它真的被敲响了!这么说,它果然并不单单是搬出来给人参观的了……

  通——,通——,通——

  寂静的夜里,群山腹地,神水河边,古村寨前,一颗巨大的铜心脏在砰然跳动。缓慢,沉重,持续不断,从容不迫,好象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跳动。好象打从有了这山,水,和村寨的时候起,它就一直在那里跳动着了似的。

  我平生从未听到过铜鼓的声音,但那陌生的声响却教我感到似曾相识的胆寒。此时此地,我是真真实实感到了恐惧:那样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可诠释的,无可躲避,仿佛死亡在迫近,灵魂在受到威胁。

  “亡魂去在第一声铜鼓。……村里刚刚有人死了。”三哥轻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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