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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逝者(一)


我把酒带回家时,李淑华睡得酣甜,梧思存却已经不在了。彼时我尚未意识到,门口前他叫住我时,我回头看的那一眼,竟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正如我并未意识到,他最后嘱咐我的那句、我听之即忘的“不要轻视凡人的力量”,竟会一语成谏。

        我为赵晟的死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份代价,远在二十九年之后。

        那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李淑华出去买饭,还没回来,我尚在睡梦之中,突然感觉有人闯进屋里。耽兮许久不曾进食,这几天正在跟我罢工抗议,它反应慢了几拍,我来不及起身拔剑,只觉得有人用帕子掩住了我的口鼻,一阵甜腻的香气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苏醒时,正伏在一张冰冷的小桌子上,头痛欲裂,一阵阵地犯恶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算凡人,人类大多数的攻击手段都不会使我受到伤害……但是用迷药晕我,确实是捏住了我的七寸。我五感还在,招架不住这个。

        我支起身体,蹙起眉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但是太暗了,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也许是此时天已经黑了,又也许是把我关在了一个阴暗的屋子里。

        那么我究竟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李淑华也被抓起来了吗?是谁抓了我?又是为什么抓我?

        我试探地叫了声,房间里窸窸窣窣地发出了响声,有人正向我这里走来。紧接着,一点如豆的烛光亮起,我看见那双托着烛灯、缓缓靠近的手上布满老茧。那是握刀枪的手。

        烛灯的光线微弱,只堪堪照到他胸口的黑龙盘纹,他的锁骨之上都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此人绝非善者。

        我摸索着耽兮,它不喜生人,有生人时,就会窝在我怀里,此刻那里却空空如也。不只是怀里,袖口、裤兜,它平素会藏的地方都是空的。

        “你在找它?”那人说。

        他拎着一支笔,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支笔与其他的笔别无二致,就是毛少了点儿,但我认得,它是耽兮。它被晃得晕头晕脑,用我才能感受的情绪表达气愤和无助,并且询问我是否可以杀了这个臭男人。

        对于耽兮而言,杀一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我是它的主人,如果没有我的指令,它无法自行决定行动。

        我稍稍安抚了它,建议它先装死一会儿。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要把状况搞清楚再说。

        “不说话么……”那人说,“根据我们的调查,你似乎不是哑巴。”

        “你是谁?”我问道。

        “你不必知道。”他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来请你帮个忙。我身份不便,若是捅破了,对大家都不好。”

        “……哦。”

        这种方式请我过来,确实诚意十足。

        “我不喜废话,便开门见山了。”他说,“你第一次出现在凤阳城,是八十三年前,平素出门佩戴幂篱,年龄不详,只凭声音推断,约莫二八年华。便当你那时十六岁罢,算来,你今年最少也有九十九岁的高龄了。今日得见真容,竟分毫不老,这是为何?”

        为你大爷。

        我闷闷地想。

        “听说这是支神笔,能吸人欲念,绘出梦境——说你是修仙的道士,可身上没有半点灵力,能不老不死,跟这支笔逃不开干系。不过你不要担心,这支笔灵性非凡,既然认你为主,就算是你死了,旁人怕是也打不得它的主意。此番请你小坐,不是为了这支笔,而是缘于二十九年前的一场东宫旧案。”

        我抬头看他。

        他说:“前太子赵晟在百花楼薨毙,你是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人。”

        我回忆了一会儿,“似乎是的。”

        他问:“他那时可是病着?”

        我又回忆了一会儿,没有多久,就想起了他的房间内扑鼻的药味儿、唇角的血迹和微弱的气息——并非是我记性绝佳,恰恰相反,我的记忆力并不算好,我之所以对赵晟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太特别了。

        “是的。”我表示配合,“他那时已经快死了,只是吊着口气。”

        他又问:“可否详细描述你对他的记忆?”

        “唔,”我试探地继续回忆,努力做到实事求是,“面色很差,特别瘦,几乎是个骨头架子。病得非常重,我进去时,他想撑起身体,但是做不到,只能歪在软枕上。身体特别虚弱,好像连把痰咳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偶尔勉力能呛咳出点儿血……”

        “咳血……鲜红色的吗?”

        我说:“不是。黑色的,很黏稠,腥臭味。”

        “嗯。”那人似乎对我的配合很满意,问道,“还有呢?”

        “还有……”我想了一会儿,“他的指甲是青紫色的,探出来的手背的皮肤,有大片的紫斑。”

        “还有么?”

        “他似乎患有心疾,手一直攥着心口,尤其咳嗽的时候,攥得特别紧,满头的冷汗,青筋都爆出来了。”我说,“对于他的身体状况,这是我能想起来的全部了。”

        “这么多年,你的记忆倒是很清晰。”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他要找你绘梦的?”

        “不是。”我说。

        当初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看见我和我的雇主时,苦笑了一下,对我的雇主说:“你到底……咳……还是把她请过来了。”

        他病得只剩下一口气,那双眼睛却毫无濒死的恐惧和不甘,又温和、又明亮。他像是一位仁厚而智慧的长者,只是一瞬间,我便牢牢记住了他。

        我见过太多双濒死的眼睛,眼睛是最难说谎的,我看人不会错,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他绝不可能是外界传言的窝囊废草包。

        “雇主,那是谁?”

        “我不能说。”我坚守原则,“帮雇主保守秘密,是交易的一部分,”

        “好吧。”他意外地很好说话,没有再多纠缠,而是继续问道,“当时,他身边只有他和那位‘雇主’两个人吗?”

        我老实道:“是的。而且雇主把我带到他身边,交代好一切之后,他就让我的雇主离开了。”

        “也就是说,”他沉吟片刻,“他临终时,身边唯你一人?”

        “是。”

        “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说雇主?”

        “不,是殿下。”他说。

        “哦。”我想了一会儿,“他先是问了我的名字。”

        “问了你的名字?”

        “是的。他说,我辛苦来一趟,又有这样的本事,若是连称谓都不知道,未免有些不尊重我了。”

        “然后呢?”

        “跟我拉了拉家常,大概就是我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平素住在哪儿,衣食温饱是否足够,还有……是否知道朝廷推行的新田政,前年凤阳城蝗灾家里是否收到朝廷的救济之类的,有的我记不起来了,但基本上都是些民生上的事儿。只是我闭目塞听,他问我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长久的沉默。他缓缓开口道:“他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什么人?”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突然哑了。

        “没有。”我说。

        “一句都没有吗。”

        “应该没有。”我说,“他那时说话已经很艰难了,这些说完,连气儿都没力气喘了,没有提到过别人。”

        “不对。”

        我想起来了。那时他问完我这些话,的确是要断气儿了,但是我是来给他绘梦的,并且报酬非常可观。虽然我也可以说,我给他画好了,他在梦里死得很安详——毕竟雇主根本无法求证是否属实——但我做生意还是有底线的,这种事儿我干不出来。

        况且,他是第一位明知自己大限将至,却还询问我的名字的人。他似乎有一种魔力,我是不乐意和别人说什么话的,但是和他说话让我觉得特别舒服,是一种被由衷尊重的感觉。

        我对他产生了兴趣,这份兴趣使我将耽兮用来支撑我生命的力量给他分了一些,让他有力气把血咳出来,不至于被呛死,还能再说说话,告诉我他想要什么梦。

        “他说了什么?”那人的声音骤然激动。

        “他……”

        他得到了我传递给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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