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岛 > 耽兮 > 第9章 千山不渡未归魂(一)

第9章 千山不渡未归魂(一)


我是被门外的爆竹声吵醒的。

        我醒了,但是不想起,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试图睡个回笼觉,还没蒙好,就被耽兮这只五行缺德的笔给掀了被窝。耽兮接连吃了两顿大餐,神气得不得了,它让爆竹闹醒了,自己不睡,也不让我睡,大笔一挥,把我的被子直接扔地上去了,这还不算,它还用那一簇须子挠我的耳朵,我抓不住它,一来二去,我被折腾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迟早拔秃了这根笔。

        睡不着,被子又没了,除了起床,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过年嘛,热闹都是别人的,我没觉得冷清,只觉得吵,耽兮大概跟我心有灵犀,“噌”的一下就飞奔着去关门,关好门了,又“噌”的飞回来,绕着我打转,想让我夸它。

        想得美。

        我挑眉道:“谁让你关的?”

        耽兮立马刹车,笔尖直对着我。

        我立马否认:“我没说过。去,把门打开,再烧壶水。”

        那次梧思存来寻我解闷,告诉我,七年前,师父下山办事,路过凤阳城,本想来看看我,可我的铺子正关门,他怕打扰到我,便没有敲门,直接离开了。从那之后,寒来暑往,我的铺子再也不曾关门。

        耽兮悲愤跳脚,把身子一横,躺在桌上装死。

        这小东西还敢跟我耍脾气。

        我一手撑着下巴,双指拎起它的笔尖,晃来晃去。这年头,做人的害怕秃头,做笔的也有此等烦恼。耽兮此笔,胆大包天,油盐不进,偏偏最怕别人动它的那两根毛。

        果然,耽兮立马求饶,火速飞去开门,难为它让我晃得晕头转向,几步道的路还撞了两次墙。

        我伸了个懒腰,看了眼窗外,天刚蒙蒙亮,窗户纸正发清,看得出是个好天气,我琢磨着一会儿出去逛逛,正好等耽兮烧好水,和它商量去哪儿……然后耽兮“嗖”的一声钻进我的怀里,动也不动了。

        这厮不去烧水,却在我怀里害羞病发作,一心装死,我就知道,来生人了。

        我随手戴上幂篱,起身走到外间,果然,一个高壮汉子正站在门口。他看见我,讪讪一笑,似乎想坐下,又不好意思贸然入座。我莫名觉得他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他。我一向随性,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耽兮没来得及烧水,我也没法招待他一杯热茶,索性径直坐下,向他颔首,示意他可以坐下说话了。

        他似是腹痛,弓着腰,走得很慢,欲坐下时,以手扶桌,坐得也很慢。我仔细看他,才发现,他的身形健硕,紧贴在身上的中衣随着他的动作,在臂间和腰腹处勾勒出大块紧实的肌肉,面色却十分不佳,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是灰的,额角汗涔涔的,也不知道是虚汗还是冷汗。

        待他终于坐定,我暗自松了口气,这人个高块头大,我却总觉得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他。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说:“姑娘,你莫怕,我不是坏人。”

        我没想到他要说的会是这个,一愣。

        他咧嘴笑道:“我就是赶路实在太累了,一步道儿也走不动了,想找个地儿歇歇气儿,这一整条街,只有你家开了门。姑娘,能不能给我口水吃,冷的也成,我喝完就走,哈。”

        我掂了掂茶壶,里面还有些昨天的剩水,于是给他倒了一杯。他是真的渴坏了,也不管是什么水,抓起杯子仰头一口气喝了。他抹了把嘴,畅快地舒了口气。

        我看得出,他还想再歇会儿,也懒得赶他走,索性随手拿本书解闷儿,倒是耽兮在我怀里扭个不停,这厮没见过世面,看见顿肥餐就激动得不行。我轻轻按住它,男人察觉到我的动作,大概是以为我要赶他走,讪讪地放下水杯,搓了搓手。

        我没有赶他走的意思,耽兮更是巴不得他留下,我却懒得解释什么。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些犹豫,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似乎终于决定抬屁股走人了,手臂撑着桌子刚要起来,眉头一蹙,又坐了下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年纪并不大,约莫二十来岁,这一番举动显得他有些发憨,又带上了点儿朴实的少年气。

        他开口道:“那个……姑娘,我能不能跟你打听个地方?”

        其实我不怎么记地名,去过的地方也有限,平时遵循能不走就坐、能不坐就躺的原则,连这个我呆了近二十年的地方都摸不清楚,他就是问我凤阳城里谁家的糖水最好吃,我也答不上来,更别提跟我打听什么地方了。不过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挤,我猜他是觉得干坐在我这儿不好意思,随便扯点什么拖延时间,好能多歇一会儿,便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

        他试探地说了一个地名,叫淮中,我又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这着实诡异。我先是觉得他面熟,又觉得他说的地方耳熟,可我确定,我从前从未见过他,下山后也从未去过什么叫淮中的地界儿。

        为何会有这般熟悉的感觉?

        我沉浸在思绪中,待回过神儿来,想再问问他时,才发现,座椅上空空荡荡,他已经离开了。

        也罢。

        我不再多思,拍了下耽兮,它心领神会,飞了出来,准备倒掉昨夜的水,烧一壶新的来。可它还没碰到杯子,又“嗖”得一声钻回我的怀里——那汉子又回来了。

        他的指间捏着枚铜钱,看见我,先是咧嘴一笑,又将铜钱递给我,说:“方才从袖袋发现了枚铜钱,白吃了姑娘一碗水,心里过不去,你收下,就当吃水钱了。”

        我摇头,没有接过:“一碗隔夜水,不要钱。”

        他执拗地说:“那就当是问路钱,成吧。”

        我正要回绝,突然想起——淮安,我当真是熟悉的。

        只是……

        他有点儿急了,蹙眉道:“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在外不容易,我也没多少钱,不过一枚铜币,你咋就是不肯收呢?”

        我抬头看他,说:“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

        他问:“为啥不能?”

        我说:“你铜币上的铸纹是‘天赐通宝’,这是二十年前的旧币,现在已经不在市面上流通了。”

        他疑惑地收回手,端详着手中的铜币,目光怔忪,喃喃道:“二十年前?不应该啊。这是上个月才发的军饷,怎么会……”

        “你说你要去淮中,”我叹道,“二十年前,淮中改名为凤阳——就是你脚下的这块地界儿。”

        他茫然地看着我,默了半晌,喃喃道:“我好像忘了些什么,可我……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已经死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喝过的那盏隔夜茶,里面的水一点儿都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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