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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承天四十二年冬至,御史董离上奏,恳请承天帝重审二十年前夏氏谋逆案,帝震怒,责董离领廷杖二十,削品一级。

  承天四十三年御宴,三位阁老联合六部尚书进谏,再请重审夏家谋逆案,帝再怒,拂袖而去,宴罢。

  承天四十三年春,帝身体稍好,回朝,六十七名朝臣于殿上三请重审夏氏谋逆案,帝长叹,允之。当晚,帝于榻前吐血,遂一病不起,再次令昭阳摄政长公主理政,并加封九锡,着长公主全权处理国事。

  承天四十三年秋,夏氏谋逆案平反,夏家复爵,男女悉数免罪,活者官复原级,擢升一等。长公主代帝封夏家嫡长孙夏鼎丞为护国公,赐府邸、银鱼袋,并黄金珠宝不计其数。

  夏鼎丞以宦官之身晋封公爵,此乃本朝第一,亦即三百年来第一遭。

  当夏鼎丞满面春风地在宫中行走时,宫女寺人无不深深鞠躬、惶恐之至。

  “为何你们见我,如今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夏鼎丞眼眸一扫,含笑问道,却无人敢答,皆是战战兢兢,比见了承天帝还紧张。

  夏司监如今虽然尚且掌握大半个内廷事务,但是已不是夏司监,而是夏国公了。

  随着承天帝病势愈重,昭阳长公主加封九锡,这位本朝第一公主的权势和威望达到顶峰。识趣的人看在眼里,越来越多的地方出现各种祥瑞,无不在暗示承天帝可禅位给贤德的昭阳长公主。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位昭阳长公主座下第一红人,权势足以与左右丞相分庭抗礼,随着夏家谋逆案平反,夏鼎丞的身份摇身一变,从区区宦官变成蒙受冤屈的将门虎子,名声居然好了不少,甚至有“内相”之称。如今风头无两,日后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不起。但这位新鲜出炉的夏国公对黄金美色亦无特殊喜爱,连巴结也巴结不起,做奴仆的,就只好战战兢兢了。

  不过也有胆大不怕死的。

  “哎呀!”随着一声惊呼,一名娇娇弱弱的宫装女子不慎跌倒,正在夏鼎丞每日去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盈盈一抬眼,恰好撞进夏鼎丞的眼里,双眼含泪,含羞带怯,如同受惊的小白兔。

  “国公爷恕罪!奴婢、奴婢一时疏忽,不知是您在此!”女子慌张行礼,行动中不自觉带出一阵香风,白皙的脖颈不经意露出,粉面桃腮,年轻貌美,霎是诱人。

  夏鼎丞还没说什么,他身后跟着的两名新来的侍卫倒看直了眼,侍卫长怒瞪两个新人一眼——没见识的,这种有些姿色的宫女,或是没来得及被承天帝宣召的秀女,用各种手段每个月出现在夏鼎丞眼前的,难道还少了吗?

  不是偶遇就是送东西秀体贴,身份低微又妄想攀高枝,也不在乎夏鼎丞已经不是完人,反正宫中对食也算常见,如此能豁出去的不少,从夏鼎丞发迹到现在,从未少过。

  “哦,你们兄弟二人喜欢?”夏鼎丞看也不看那宫女一眼,反倒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两名侍卫,微笑道:“如此,便把这女子赏赐给你们,领回家去吧。”

  女子心中一喜,能嫁给侍卫出宫倒也是好事,头顶上却听得二位侍卫迟疑道:“国公爷,我们两人……她却只一人……”

  “这有什么,”女子听得夏鼎丞轻飘飘道,“横竖你们是兄弟,一女侍二夫也是佳话一桩。”

  一女侍二夫?!

  女子脑子一片空白,只听侍卫两人喜道:“多谢国公爷赏赐!”

  话到这里,夏鼎丞才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女子,觉出几分兴味。如果他不用这等无情手段,只怕盯着他的女人会更多。宫中寂寞女子何其多,比起外头的女人,她们的心思和手段倒是更加非常人。

  竟然连他这种残缺之人也抢手非常。

  不过这些女人想要的,只是他的地位和权势吧。

  这么想着,夏鼎丞颇有几分意兴阑珊。这件事只是小插曲,他今日进宫的目的才真正令他发愁,夏家除他之外还有两位叔叔活着,如今官复原职,将门的骨气仍在,看不过他作为一个宦官耍弄朝政,每日出入宫闱,常伴长公主身边,暗地里的闲话满天飞,三叔为此还差点拿棍子打他,逼他向昭阳辞去掌印太监一职,领个国公的闲职便是。

  夏鼎丞暗笑叔叔们太天真,做了这么多,哪里还能收手?况且如果他不做那些阴私权谋之事,如何挣得夏家谋逆案的平反,如何为夏家的未来保驾护航。

  天真是夏家人的通病,以为一心一意浴血沙场、忠君报国,便无愧于天地。

  可君心难测,人心思变。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就让夏家的其他人继续这样天真下去吧,政治的肮脏和血腥,让他一人背负便好。

  只是,为了两位叔叔的要求,他走过场也得走一遭,不过昭阳定然不会答应的。如今他有自信,即使没了昭阳的喜爱,于朝政上她也绝对离不开自己。

  利益是永恒的纽带。

  只要她下旨不放他走,回头在叔叔那里就能说过去了。

  夏鼎丞一心一意想着这件事,走了神,竟然不知道昭阳正在琅琊水阁的顶层拿着个西洋望远镜朝他这边偷看。

  果然连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昭阳陶醉地想,这男人年过三十,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加迷人,走路都脚底生风、气势十足,看来权力果然是滋养男人的圣品。

  在昭阳眼中,这个人即便不是完整的男人,也比天底下其他男人更加爷们。

  没错,她就是喜欢他。

  昭阳这边心情甚好、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东西,回过头来,那边望远镜里却发现夏鼎丞突然不见了。

  其实也不是不见了,只是……

  夏鼎丞皱着眉头,低头看那个站在树下两腿直抖的宫女,娇小的身子恨不得缩成一团,显然怕他怕得要死,不过却坚持把一个细心包好的布包递上来,抖着声音说:“夏、夏司监,这是过冬的靴子和棉袜,奴婢……奴婢自己缝的。”

  夏鼎丞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个小宫女叫桃子,他认得,一次宫禁司的杖责弄得大张旗鼓,他恰好路过,问了两句就看住这被杖责的小宫女是冤枉的,撤掉宫禁司公的职位,顺手救了她。

  谁知道这小宫女居然开始隔段时间就给他送东西,说总要做点事情报答他,不然于心不安。因为都是亲手所做,每次送东西的间隔时间还挺长,而且一直这么怕他,还一直坚持送。

  简直傻得可以。

  夏鼎丞没有把她也照先前那宫女的样子给处置了,只因他看出来这个小桃子确实只是一门心思报恩,而非想借他攀高。

  “您、您一定要收下,奴婢、奴婢……做了挺久的……”桃子说胆小也胆小,说胆大,她居然敢直视夏鼎丞的眼睛,一双明澈的眼睛亮晶晶的,执拗而充满期待。

  夏鼎丞心里一动。

  他依稀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一个人。一个曾绣了天底下最丑的荷包却傻乎乎要送给他的人,那年他才六岁,她更小。

  只是那个荷包已经在抄家中丢失,再也找不回来。

  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那个人虽在,却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想必早已不记得。

  侍卫长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趣,这傻呆呆的小宫女居然叫国公爷为“夏司监”?这可是宦官的职位称呼,虽说夏鼎丞从来没有对此表示不满,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哪一个被切了的男人愿意别人在自己耳边,拐弯抹角地提醒这个事实?

  自从夏鼎丞受封护国公以来,这宫女还是第一个敢叫“夏司监”的人。

  更令侍卫长跌破眼球的是,夏鼎丞居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反而摆摆手吩咐:“收起来。”

  这、这就接受了?这小宫女有什么魔力,居然让夏司监为她破例?

  “以后莫要如此了,”夏鼎丞叹了一声,“下一次,我便不会再收了。”

  “知道了。”桃子双眼发亮地仰望他,居然腿不抖了,眼睛里闪着仿佛仰慕的异样神采,笑眯眯地说:“可是您不会的!”

  夏鼎丞微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宫女已经提着裙子一溜烟跑远了。

  下次,该不会还要送什么吧……夏鼎丞不禁有些头疼,这小女孩送的东西他根本不会穿,摆在库房也是浪费,何必要收呢?

  怪只怪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看着那双相似的眼睛,想起旧事,心软了。

  又一个插曲过去,夏鼎丞终于到了琅琊水阁门口,侍卫在外候命,而他则无需通报,直接进去。

  他向来是不需要通报的。

  不过今日昭阳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可是他仔细看去,她依然如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卧在榻上,扔了那西洋的望远镜,朝他笑着勾手指头:“过来。”

  夏鼎丞先行了一个礼,方才走过去,还没定住身形,便被昭阳扑了个满怀,她依偎在他胸口,笑着仰脸瞧他:“今日无事?”

  “有事。”夏鼎丞微叹一口气:“我二叔三叔不愿我再任宦官职位,要我向你请辞,一心一席做个国公的闲职。”他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哦——”昭阳颌首:“那你的意思呢?”

  夏鼎丞道:“我自然是——”

  “自然是愿意的,对不对?”昭阳截住他的话头,笑眯眯地接话,只是那笑容怎么都不达眼底,反而寒意渗人。

  “夏家既然已经平反,你也懒得再与我虚与委蛇,反正权势地位你已好好抓在手中,即使做个闲职,也能遥控朝政,可比天天伺候我这么个老姑婆要舒心多啦!”昭阳轻笑起身,抬手捏住夏鼎丞的下颌,笑容越来越冷:“国公爷一抬手,什么样年轻貌美的少女没有,何必日日来面对我这张年老色衰的脸,费心哄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夏鼎丞被她说得怔住:“昭阳,你……”两人合作十余年,昭阳即使偶尔耍些小性子,却从未真正对他动怒,今天的情况,显然不是她耍耍小性子而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夏鼎丞的脑子急速运转起来,下药要对症,他得知道昭阳在气什么!

  “其实想来也知道,让你日日如情人一般陪我,岂不是日日刺激你的不完整?你对床/事毫无兴致,我却非逼着你做,想来你该是很讨厌我吧?”昭阳轻笑,抬腿一脚将夏鼎丞冷不丁踢下榻去,瞧着他眉头紧锁、苦思对策的样子,心中微微一疼,把咸涩的泪水往肚里咽,面上仍笑:“你若在想我为何发火,想着如何哄我的话,那倒不必了,禅让在即,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国公爷仍是本宫最好的盟友,这一点永远不变。只是这掌印太监一职……”

  昭阳顿了顿,淡淡一笑:“国公爷想要就留着,不想要就扔给别人吧,反正这区区掌印太监,也比不得你内相的名声威风。”

  她一句接一句地说下来,夏鼎丞的面色一层白过一层,最后袖袍一拂,长跪于她榻前不起,一言不发,唯独磕头不止。

  “夏鼎丞生是长公主的人,死是长公主的鬼!”夏鼎丞琢磨不出她的心思,也只得豁出去用个笨办法,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额头却磕得青紫出血。

  昭阳的泪差点又要下来。

  先前在望远镜中见他对那名小宫女柔声说话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对自己在意的男人尤其如是,不然孙迁不会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可是夏鼎丞永远知道如何让她心软,即使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

  他很了解她,可是她也了解他。

  他这样做,只是害怕失宠后的大权旁落而已吧。

  他会磕头求她原谅,他知道她心软,可是却绝不会如寻常丈夫对妻子一般问她到底怎么了。

  他要的,从来和她不一样啊。

  她知道自己离帝位仅一步之遥,她坐上那个位置,有一半也是因为他的期待。可是今天,看着他用那般温柔宠溺的表情和一个小宫女说话,昭阳竟然觉得陌生,她回忆了很久,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他何时用那样的神情对待过自己。

  一叶障目,说得便是她。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她。

  她的要求,他满足,他的家族,她来护——两人最初的交易与联盟就是如此。只是多年以来,她却跨越了那条界限,想要更多。

  夏鼎丞来水阁的路距离不长,可是昭阳却忽如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一些她从来不愿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那个当初落水时义无反顾地救她、又被迫无奈收她荷包的夏家小男孩,早就已经不在了。

  活下来的,是那个忍辱负重的夏寺人,那个十多年后在御宴的夜晚与她缔结交易的夏寺人。

  想通透的结果,便是突然的心灰意冷。

  “退下吧,”昭阳淡淡道,“我乏了。”

  榻上的女人依然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可是神情冷淡,命令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口气,那双眸子里透着厌倦与不耐。

  她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夏鼎丞的心缓缓沉下去。

  任凭他磕头再久,她当真硬下心肠的时候,是不会去在乎的。

  退出水阁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一阵眩晕感袭来,他忽然觉得茫然,慌乱而茫然。

  这恐怕是十年以来,他见昭阳时间最短的一次。

  昭阳的倦怠与厌烦来得那样急、那样突然,以至于他毫无准备,犹在梦中,仿佛一切都不真实。

  其实,他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五年,十年,或者更久。当他以为她会放弃自己选择孙迁的时候,她没有,可是当一切即将尘埃落定,她即将成为这个天下的王时,她却忽然厌了他。

  而他甚至不知道原因。

  夏鼎丞扫了一眼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礼的宫女寺人们,他们并不知道水阁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仍然对他战战兢兢。

  夏鼎丞忽然觉得好笑,他发现心里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紧张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对朝政的重要性,终于让昭阳离不开他的辅助了。

  但自己会因此觉得心情舒畅、摆脱昭阳的纠缠而开心吗?毕竟一个残缺的男人根本不适合为她做那种事啊。

  可是也没有。

  他只是很茫然。

  突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应该做些什么。

  他本来,是把今天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想整个下午和晚上都一心一意陪昭阳的。

  但现在她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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