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老汤 上

　　最近有两个老友问我，说你这故事写了十几万字了，怎么好像你杀的人都有该杀的理由呢？你这给自己的定位算是黑道上的判官么？

　　用老学究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很尖锐，我实在不太好回答。的确，做了那么多年点子，我不可能只杀该杀的人，毕竟我做点子是为了钱，而不是为了匡扶正义、拯救世界，那些都是超人的活儿，跟我没多大关系。可我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我不想在我的书里通篇都在传递负能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终究不是正义的，如果我杀掉的人都是该杀的人，那就真的有点标榜自己的意味了……

　　2009年年初，我接了一单吉林省Y市的生意，这一单生意的匣子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名字叫李子龙，长得英俊帅气，一看就是那种年轻有为型的。这样一个看似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却要买凶杀人，的确有点让人费解。更让人费解的是，他要我做掉的人是他岳父。价格，二十万。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都说婆媳关系难处，然，我从李子龙身上看到的是，翁婿也如婆媳，同样难相处。清官尚难断，我自然也无心断清，在收了李子龙的定金之后，我就一个人悄悄的离开老家，坐长途汽车去了吉林省Y市，找了我的招子。

　　我这个招子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哥，是我在年前新收入帐下的招子，人称老八，姓王。

　　“老八”这个称号和“王”姓摆在一起，绝对不是个好词，但在Y市，所有人都只敢称呼老八为“八哥”或者“王老八”，绝对没人喊他“老王八”，因为老八在Y市是个混迹于黑白之间的狠角色。而老八的故事，则要从1984年中越老山战役说起。

　　1984年4月28日，昆明军区（后并入成都军区）第14军40师、41师，11军31师分别对老山，者阴山一线越军发起进攻！40师一部7分钟占领662.6高地，5小时20分攻上老山主峰，下午，两个主力营向船头，八河里东山方向推进，占领敌10余个高地。到5月15日，又收复了八里河东山。经过18天的血战，我边防部队收复老山、者阴山。但这一场经历了十八天的战斗，仅仅是老山战役的开端，从1984年开始，中越双方为争夺老山、者阴山，断断续续的打了十年之久，直至1993年，越南认怂，我人民解放军各保障部队，才陆续从老山前线撤出。至此，现如今鲜为人知的、残酷一场的中越老山战役，才算结束。而我的招子王老八，就是1984年4月28日第一批冲向老山前线越军阵地的一名人民子弟兵。

　　老八和我说过，他是在4月28日那天第一批冲上老山主峰的一员。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是最光荣的士兵，不过，光荣如他，勇猛如他，却没在老山前线呆上太长的时间。6月12日，越军偷袭我老山近那拉方向的阵地，造成我军惨重伤亡，也就在那一场战斗当中，老八的左手被流弹打掉了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等到七天之后，老八从一线阵地撤下来的时候，他那两根手指，早就烂得差不多，根本接不上了。

　　那天之后，老八在战地医院里呆了小半年，然后退伍回家了。虽然只在前线呆了不到两个月，但老八永远都记得自己是最早冲上老山主峰的一员，回家之后他也一直用那种光荣要求自己。他甚至为了纪念他那在战斗中“牺牲”的两根手指，毫不避讳自己的姓氏，给自己起了个外号——老八！因为他只剩下八根手指。这也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同样的，老八在谨记那份光荣的同时，他还一直保持着一个老山老兵应有的尊严。从退伍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从来不看抗战剧。他说他光是看见抗战剧里面那些人穿的流光水滑的喊口号他就受不了，因为在老山前线的所有人，上到团长，下到炊事班战士，远到越南鬼子，全都是赤身裸体的，根本就不穿军装。原因是，在老山那种又潮又热的原始森林里，穿衣服就等同于浑身长疮，穿裤衩就等于烂蛋。有的稍微怕羞一点的，就往自己的下体图一层泥巴，算是遮羞。每次听到他这样的描述，我都听不出战争残酷的一面，只能想象出一副男性集体裸奔的画面。

　　然而，我的思想是猥琐的，老八的经历则是光荣的，有尊严的。可是，为了他这份尊严，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退伍后的老八，享受了组织上的优待，被安排到了吉林省Y市下属乡镇的一个供销社里工作。八十年代，这样的工作比什么国企职工吃香多了，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比现在的国家公务员还要牛逼，因为供销社就代表着物资调配，在供销社工作，就等于你可以享有比别人更多的资源，柴米油盐菜面肉，你都比别人多。可光荣的老八，在供销社这个物资集中地只干了三个月，就被开了，原因是光荣的他看到功效社社长每天公款吃喝，偶尔还私带点公有物资去给自己的姘头，一时不忍，就当众骂了社长一句。就这一句，他就被开了。

　　被开除的老八也没闹，就冲着社长伸出了自己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左手，特别潇洒的摆了摆，然后扔下一句“操！”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再是军人、也不再是“国家公务员”的老八，至此就成了街头的盲流子。一时无业，家里又不是什么高干的老八，一个人在街上闲混了半年多，最终一头扎进了小赌坊，且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个赌棍。

　　老八的赌，不同于别人的赌，他赌的就是运气，全然没什么技巧。以骰子为例，老八从来就是抓一把钱上去就押，赢了继续，输光了就走。可就这个玩法，老八愣是在Y市周边的大小赌坊里赢多输少，而这样的情况竟一直持续到了2008年。

　　从86年到08年，二十多年的时间，老八从一个退伍兵混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混子，光荣犹在，身份却早已不再光荣。他虽然凭借赌，有了一份家业，有了老婆孩子，可却再也没人认同他那份光荣。因为，整个中国的光荣，都随着千禧年的到来，慢慢的染上了一层铜臭。2000年之前的老八，之所以能在赌场里输多赢少，多数凭的是他的运气，但更多时候是因为他有着上过战场的光荣，盗亦有道，道上知道老八的人都不太愿意出千黑他。可是，这种情况终究还是变了。

　　08年夏天，老八如常一样走进一家赌场，经人介绍和一个广东佬开始对赌，结果，三天三夜下来，老八身上带的十几万全输进去了。歇了两天之后，老八和对方再战，结果又是输了十几万。身边的朋友有些人看出了一点门道儿，让老八收手，但老八已经输红了眼，回家就把房本拿上了赌桌，结果又是三天三夜之后，房本也进去了。广东佬大概觉得老八是个凯子，就在收了房本之后很不厚道的损了老八一句说：

　　“我们过几天去你家收房子，你早点收拾好！如果想翻本，就再拿一点赌资出来，没了房子，人体器官、老婆孩子我们也是收的！”

　　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法，一下子就把老八给惹毛了，他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用血红的双眼看着广东佬。而广东佬看到老八这个德行，竟然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情，冷笑一声对老八说：

　　“怎么？玩不起吗？呐！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我再和你赌一把，你赢了，钱和房子都还给你，输了我剁你一根手指怎么样？”

　　老八听着这话，眼珠子差点都裂出来，啪的一下把自己的左手拍在桌子上，对着赌场的荷官就喊了一嗓子：

　　“发牌！”

　　这一下，广东佬被震愣了。而他身边的一个认识老八的人很适时的趴在广东佬耳边嘀咕了一句，大概说的就是老八左手那牺牲的两根手指的事儿。广东佬的气焰竟也不再嚣张，只是放下了老八的房本，就转身走了。而老八虽然拿回了房子，但他却真的输了一个底掉，身无分文不说，外面还欠了几万块的外债。

　　也就在老八最困苦的这个阶段，我认识了老八这个光荣的老兵、阴暗的赌徒。老八为了还他的赌债，为了能继续在赌场里赌，为了能给老婆孩子一个相对安稳、宽松的经济基础，他成为了我的招子。

　　当了招子的老八，大多数时候还保持着那份骨子里的尊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好像也开始和我一样，只关心钱，无关人命。慢慢的，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那东西仿佛在说，当招子做一个单子似乎和在老山前线射杀一个越南鬼子并没有太大区别，并无所谓于善恶。

　　这种东西，大概叫做麻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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