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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


  (一)

  成建焦急的性子,心里头装不下什么事情,他在意这笔钱。没有等着托付给李向军关于乡下房子的那句答复,搭最早的一班车去了乡下。屋子拆迁的事情他并不清楚几分,当时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母亲离开前后的那一段时间,他一片茫然,生活推他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行尸走肉过后自然是没有记忆的,这么些年来留在他脑子里的回忆也并不过多,与唐宛刚相识的那段时间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个年岁的。他记得的是他赌博败光了创业的资产;记得的是二十四岁那年跟人打架,唐宛在医院里头照顾了他三个月,他还记得且还能感受到的是前不久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涌动。

  这么一恍惚间,他曾经的糊涂,让此刻的清醒值得庆祝。他明白很多东西固然重要,但也只是流窜的风景。至少自己现在还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感受这一切。

  下了客车,主路向西下坡拐进一条羊肠小道,这段路的两侧,沙树杨树的叶都已经凋零了,光杆立在路的两侧。天越来越冷了,冷得有些刺骨,城里的人显得越来越忙,人也多了起来;而乡下,却着实的更加冷清,连河里都不见水流涌动。河对面的老头子一早上就生起了火坐在屋子外头发呆,成建走过时,他突然的大骂起村里头的某一个人来,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人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对自己的存在总是断断续续的,放空后又清醒,清醒后又不觉的放空了。

  离得近时,成建看清了自己的屋子,屋子周边敞亮了许多。先前,也具体记不清是多久前了,台基上的屋子周边被竹林给包围了着。现在那些被砍伐竹林和杂树还堆放在台阶的一侧。几个泥瓦匠从屋子的后门到屋内去了。成建儿时是在这里生活,不过没几年就搬到城里。


  他见着了成桢站在屋子旁的石子路上边。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西装,里边一件高领羊毛衫,大金链子依旧露在外边,一同挂在脖子上露在外边的还有一块翡翠的菩萨吊坠。干瘦的身板挺得很直,蓄起了胡须,手里头依旧带着那颗戒指,手腕处又戴着佛珠手链和一块金色的机械表。跟在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五十几岁的男子,矮去了半个脑袋,头顶上边的白灰与白色的发丝融在了一起,他穿的衣服一件套着一件,最外边穿着的是一件迷彩外套,裤子也套的很厚,最外边是一条破洞了的西裤,脚上穿着一双同样破洞了的解放鞋,长袜包着裤脚。整个身躯显得非常的臃肿,实则脸部干瘦,神情像是精明的猴子。岁月到了一定年纪就不会改变一个人的特征和气质了,只会加深先前固有这些痕迹,然后再渐渐松垮。成建还认得出来这人是河对面的武师傅,是泥瓦的包工头。老武的媳妇是个傻瓜,有些智力障碍。但老武很疼他的媳妇,整个人干干净净的,且显得年轻。不幸智力受创的人,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更不幸的是,聋哑这对世界的重要感官体验也同样缺失在了老武媳妇的身上。这么些年,他媳妇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回娘家或者是酒席,日常生活不出左右十个屋子的邻居,所有的一切生活需要都是老武安排。老武常说,

  “人活着都会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那是自己的,别人是看不见的。”

  确也如此,没人能够窥探清楚别人内心里的世界。在旁人看来,外边的世界对她来说,也许是灰暗的,像无法飞翔的鸟儿。但谁能保证她内心里的这个世界不是五彩斑斓呢?每个人活有自己的乐趣所在,那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死。活着和死去他们都找不到理由,是因为不会感受和发现当下存在的快乐?只生活于饥饱中?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乐趣所在。

  老武的媳妇对电视机情有独钟,所以他们家很早就买了电视机。为了买电视,当然往后也不仅仅是为了某样物件或是什么。老武做起事情来总是成倍的付出,他在别人休息喘息的时候,他依旧要挺着走得更远。那些年他把所有能够花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各种建设上,满满当当,没有闲暇也没有多想。

  成建的孩童时期,夏天常在屋子后边的河里边洗澡。那时老武还不叫老武,正直中年时叫武包子。那段时候老武做工回来时常碰上了在河边洗澡的成建,自己本也是满身大汗加之灰尘刚刚平定,一身的臭味,舍不得臭到她的媳妇。进门之前,他就会脱下衣裤洗个澡,看见成建这个白胖小子在的话,他心里的喜爱就会让他发痒。他脱下衣裤就会从河对岸游过来,把成建扔到水里边,顺便洗澡。一次成建把惹恼了,便光着屁股绕桥跑到他家里去,把他家的电视机搬出去扔到了河里边。

  成建也本只想着抱着电视机站在河边吓唬一下武包子,结果他的媳妇见成建夺走了电视机,死拽着成建不肯放手。武包子见着电视机被扔进了河里边,一头扎进了水里,赶紧去捞电视机。水面本就平着他的肩膀了,电视机重,一拖住,水又深,脚下的泥也很软。他举着电视机水忽上忽下,水一会儿淹过他的鼻子,一会儿盖过他的眉头。急得他媳妇发出‘恩恩恩’的声音。成建一下子也慌了神。

  幸得邻居及时发现跳下去搭了一把力,才得已上来。上来时脚底已经被河边的蚌壳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脚底上的血同水融合,淡去了颜色。不出几秒钟,新鲜洒出的鲜血就盖过了先前的淡血,成建才缓过神来知道自己惹祸了,倒也没有跑,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老武也自知自己理亏,没有跟成建家里计较。今后老武成建两人之间也没有过什么记恨在彼此心里头的恩怨。

  电视机被扔进了河里,老武心里其实心疼的很,更心疼的是他的媳妇看不上电视了。

  但她的媳妇却知足着这一切,简单的活着没有欲望也没有烦恼,老武便是她身边最好的人。她帮着老武做饭洗衣,忙的时候停不下来,从没有表达过不满,所有的一切都简单,在她看到都是心甘情愿合情合理。闲时,没有电视她也能够打发时间,虽然听不见讲不出,站在村子里看人唠嗑,看着那些肢体动作和表情便也成了一种打发的乐趣。

  虽然不太能够理解这个世界,但能通过表情感受倒一个人的情绪。比如村里有人去世的时候,看别人哭,她也跟着哭。她的世界里没有太多过多的情绪,几乎只有悲喜再有就是空闲。除空闲,其余时那是一种纯粹的感受和反应,通过别人的表情而产生的,别人的表情便是语气,所以自身的很多反应都是通过别人的情绪断定,但这一切在她的思维里都是短暂的,任何情绪都不会持续太久,转瞬即空,唯独她对老武的爱。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好坏都有自己的理解,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就是简单,一切都是纯粹的,这也是幸福。懂得的多和懂得的少或者追求的高低,对活着如果不能让自己幸福快乐,那又有什么意义?


  (二)

  成建走近见着成桢和老武的手里都夹着烟,成桢的烟是刚点上的,老武的已经燃到了烟蒂。老武滔滔不绝在谈论着一些事情。成桢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老武的身上,他张望着别处,好似同老武讲话是一件不对等甚至是不值得光浪费时间的事情。成建对成桢这人的狡诈颇多见识,他往往在损害人的利益后,还要转过来让对方认为他是那个帮对方止损的人,

  成桢突然见着了成建过来时,两人仅仅相隔二十来米。他在刚得知拆迁这一消息时的喜悦后,心里就产生了一份顾忌。从而在见着成建时,就隐约意识到了成建的来意。站在台阶边开口道,

  “今儿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

  成建没有说话也没有心思,走到了小路边上,跨上了布满野草的台基,斜着踏出了一条路来。

  成桢招呼后,老武也见着了成建。老武意识到了自己的滔滔不绝受到了成建轻视,在心里痛恨了自己一番。脸上的热情收敛起来又重新拾起转给了成建。

  “来看他母亲的,根在这里总得回来看看。”老武开口时,成建已经从那条踏出来的近路走到了两人的跟前。他顺着老武的话往了一眼南侧,他母亲的坟在屋子前边隔着一亩田的另一个座台基上边,小年夜,除夕和元宵节,他都会过来,但去年因为整个时日都去了唐宛的娘家过年而延误了。台阶的东侧是一片油菜地,西侧低处有一片鱼池,鱼池里夏天会冒出许多荷花。

  “你是得来看看,这么多草了,每年都我叫着人除的,人都要尽自己的孝心。”

  成桢说完递过一支好烟,他的刻意的炫耀又装得很不经意,甚至是很不情愿一般。成建听了这一句话,本不想去接这一根烟,但这样一开始就直接让两人形成了对立。不利于自己先前规划的局势。他伸手接过烟,一直夹在自己的手上。成桢的烟只递给了成建,老武手里那根燃尽的烟头迟迟夹在手上不肯扔掉。

  “这人混得好了,人就是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年轻了哦。”老武对着成建说,笑起来的眼睛眯成了倒挂的弯月。他的笑脸很友善,看不去他经历过非常多的劳累。那笑意也同样使得吐字没有那么清晰了,就是刚手摇启动的拖拉机颤抖着。


  成建对成桢的话置若罔闻,接起了老武的调侃,

  “我一个什么样,你在城里边清楚啊,小虾米不也得钻进泥地里捞生活。”

  “你小子怎么说也不可能会是虾米,做爸爸了?少爷还是干金?我一直想着去你家里头看看的,又怕你看不起我这农村老头的邋遢模样。”

  “你这是在调戏我,我真的得请轿子把你抬上去看看,大胖女娃一个。”

  “那我真得上去看看。”老武顺着成建的话。

  成桢不知道成建做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傲视的眼里到流出了一些惊异。但两人都忽视了成桢,成桢做为舅舅像个外人一般。

  “村子里还通着我的消息?”

  “外边的风往城里刮,城里的风是往村子里刮,但村子里的风可刮不进城里边。这村子里留不住你的人,总之还是留得住你的名声,你把老子家里的电视机扔到沟里边,把老徐他儿子的书包扔进牛粪里边,这些事情,村里人都记着呢。”老武把那已经燃灭了的烟头又夹在嘴巴上吸了一口。

  “老徐家的孩子太滑溜了,跟条泥鳅一样捉都捉不住。他骂我,我又抓不住他的人,不只能把他的书包扔牛粪里泄气?”成建说道,又心想想问候一句这人如今混得怎么样,可看到自己这般条件,便咽了下去。

  “这小子现在混得好了,在别人的公司里当着经理开着小车。到底是圆滑的人滚得远些。”老武像是听见了他心思的挪动后开口说道。


  “你什么时候买辆汽车?”老武接着又问。

  “车子七八年前我就买了,现在老婆给我生了一个小祖宗,我得先把小祖宗供着,再说现在买了车也没地去。”话音落完,三个人沉默了一阵。

  成桢一个人抽着闷烟,那张冷漠不近人情的脸,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心里刻意强调他的身份和层次,与成建等人不同,暗示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成建立在一颗沙树旁,回想起刚才他像是一棒子被人打中了头,这会儿才清醒过来。

  在他见着成桢的那一眼,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对成桢的无视。但接着过后脑子里短暂的空白一片,没有了思考。他不清楚自己听到成桢的招呼后,为什么要走上那条‘近路’,难道这样意识里是为了更快的走到成桢的跟前?

  他没有意料到成桢会跟自己打招呼,同时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直径着走过去是不妥的,特别在成桢眼里,这一举动让成桢看不起。像是一条招之即来的小狗,屁颠屁颠的跑到主人的跟前。

  他见过成桢的把戏,成桢会靠一些小试探去拿捏一个人。比如叫一个人用吩咐的语气,让他去冰箱里给自己拿一瓶水,看如果碍于情面,去冰箱里拿了这瓶水,在成桢的心里,这人是没有什么威信可言的,他以后就不会把你的话放在眼里了。当然这人同样的可以把成桢的话也不放在眼里,但有时利益的驱使从不缺少尊严的顺从。有人愿意当牛做马换取其中的利益,成建清楚成桢是其中的一员。还有成桢有时候会在刻意的冷漠后,又对人表示亲近。像是一种恩赐,施舍和原谅,让你对他心存感激之情。

  这先发制人的招呼和淡漠的客气,让成建心里头的记恨和准备的直言一下子只得先掩藏起来。从第一声招呼开始,每一步似乎都在他的防备之外,抽离了他的思绪。

  察觉完自己的呆傻,他开始憎恨成桢的可笑。其一,成桢上来就对自己说教,其二,成桢眼里的那股子傲慢,村子里那些不如他的人谁都看得清楚。其三,则是他把自己利益,顺做了姐弟情深还卖给他了一个人情。那台子上边的油菜地是成桢自己的,他母亲的坟在台子的边上,边下头就是荷花池,荷花池上边的这块地并不属于成桢,只是挨着成桢台子的边缘。

  成桢的媳妇刚过门时,对这一家子的人谁都扮好,特别是对成建的母亲刻意讨好,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奉承。变故落寞后,两人拌了几句嘴,他媳妇就开始翻脸。至此,除了一些事情上的计较,两人不再往来,成建的母亲对于这个弟弟是爱恨交织。成建母亲病危时,成桢过来看望,与成桢商讨后死后的葬处。可人走后,成桢的媳妇死活不肯同意成建的母亲在这里下葬,扯着成建父亲做的那些事情,多难听的话都骂出口了。最后是支书出面调解,之所以调解好了,也是因为先前他媳妇欠着支书一个大大的人情,所以她接着这次的事情,反正的强调自己是因为看着支书的面子,顺手把这个人情给还了。那时候成建看在眼里不太明理,也不懂世故,还碍着他这个舅舅的面子没有过多的计较。后来恍惚间才有所察觉他们的心思和面貌。看透了成桢的模样,哪怕披着一层面具,照旧让人觉得恶心。


  成建并不想过多的与之周旋,但一旦碍于人情世故总是一种难以挣脱的束缚。人都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和一个引燃的点,能够和平解决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但对于用在成桢的身上,成建没有想过。想着过去的那些嘴脸,他知道一旦扯破了脸皮,这两人是多么的难缠。

  成桢还在那里站着,像是在监督屋子里头那几个看不见的泥瓦匠。老武也还在那里坐着。

  他故意离得远些,在离着两人不出十个脚步的四周转悠着看了看。成桢和老武两人都待在原地的,时不时跺了跺脚,驱散鞋子里的寒风。或许这时老武还不能够开怀成桢对自己的这般无视,他一个人呆着,也没有看向成桢一眼。而成桢尽管是突然见着了成建的到来,他依旧缜密的盘算着自己的心思。眼神像是屋檐下的冰锥悬在成建的头上,成建也却为他得眼中钉。但他了解成建冲动的性子,要是发起火了,什么都不顾,他也不太敢冲撞这个莽撞的外甥。

  东西向的小路西边一路上有数个荒废的台基,无人居住的房子,四周已经长满了杂树杂草。不远处东边那条南北横向的主路,客车下车的地方。从成建这时的点望去,两侧种植的杨树也一直沿着从北到南,每年夏季时候树上边布满的绿叶像是是一道屏障,间隔着土地两侧。但如今冬季,上边的叶子已经全部凋零了。这时候太阳同东边升起,越上了更远处大提上的房屋,但卡在了主路的两颗矮小的杨树之间,又像是树尖的枝头挂住了太阳,无法挣脱开来,天色久久未见明亮。太阳很红且大,却感觉不到一点暖。

  成建往着挨着一块台基旁的一块私人鱼塘走去,鱼塘的水面深黑,一颗十来年的杂树歪长着,树根横在水面上,上边附着一些福寿螺的种,树叶已经遮住了这片鱼塘的一半,水草几乎铺满了水面。

  “这塘很多年没有抽干过了吧,这周围应该有王八。诶,村子里头这时候得也准备过年的鱼了。”这句话像是起先像是对成桢说的,因起话时看了一眼成桢,但落话时露出的笑脸是对着老武的。成建本是有意骂成桢的,但成桢是后知后觉的,事情又已经过去,他也拿不准,也不好把话再次翻回去讲去找成建算账。

  老武接着成建的话言说,

  “村子基本上四代人,走的走了,老一点的七十多,往下走一点的五十大几,年轻一点的都三四十岁了,再往下头都是一些娃娃。年轻人的待在农村里头根本就养不了家,做不了苦活。都去城里头打工了。这些娃娃,地里的这些活吃不吃得苦不说,会不会做都是一回事,是谷子还是稗草都分不清来。再村子这些老头的孙子,留在村子里边,一不下地,二不刷碗,从小娇生惯养,又哪里还肯弄这些事情?你指盼他大冬天的给你穿上水裤陷到泥地里去给你捞鱼啊,想都别想,没让你拿命伺候着那就是大恩大德。”老武说着找了几块红砖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来,他的语气总有一种局外人的轻快。

  成桢看着老武插上了一句话,

  “人一老了,没有个能够顶柱的人能够撑起这个家,这个家马上就要塌,兄弟姐妹都要散。这些老头子,老婆子那天躺在床上死了都不知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后人都没有留一个。”


  老武到瞧不上成建这一套假势子,心里一下子呕了气,

  “我这一世活得自由,有一角可以花八分,我把自己活好了就行,老了觉得自己不行了就自己收拾干净往床上一躺。本来就是一场梦而已,第二天醒不醒有什么要紧了。反正死了谁都管不了身后事,你没见过啊?茄子死了,他儿子儿媳谁伤心呢,酒席上笑得合不拢嘴。就盼着他爹死了,好拿他爹的钱。苦的只是他的老婆子。这么一走没了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老武辩才无碍,但对于孩子的事情,眼神里还是有一丝落寞难以掩盖的。又接言道,

  “你也别盼着你到时候尿裤子了,你儿子会给你擦死擦尿,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个人都不能收拾自己了,还活着做什么。”

  成桢心里倒也认同这些事实。可嘴上却不是这般,

  “你就在这里犟,你稀罕着呢。”眼神里又流出了厌恶。成桢没有高傲的资本,他受过太多的轻视,从而有了太强的防备。这种防备加之一下子的生活条件优越于了身边的人,累成了他这种莫须有的高傲,让他从那个受人轻视的人转而成为人轻视别人的人。

  成建只看了一眼成桢,有些话就差点要从嘴里蹦出来了。成建性情时几乎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毫不阻拦。跟人拐弯抹角时,偶尔也会带着一些诡计,那是他要周旋于某种目的时,并且没有触发到他反感的情绪上边。这种带着菱角的性情,往往横冲直撞,过后就不再多想。可现在不行,他想得越来越多,顾及得也越来越多,自身给他人带来的伤害,与自身跟人摩擦给自己的伤害,都让他意识到于事情来说,这种的性情冲动得不偿失。于是几年前,他慢慢的学会了在一些事情上做停顿思考,在自我有所不悦时,克制一些话语的脱口而出,能不说的话就不说了。结果现在却困在了这种情形中,成建始终想打开正事的口子,却找不到开口的点。

  老武起身往路边走去了,在河边沾了沾水,抹去了他身上粘着的灰尘。

  成建绕到了屋子后头,后门前的两颗沙树上还有儿时荡秋干时绳子勒下的痕迹,成建立足了片刻。

  成桢还没有摸透成建为什么而来,见着成建往屋子走去,他陡然之间变得客气了,脸上松懈下来的表情像是冬雪天气,升挂起的太阳融化了屋檐下的冰锥,

  “孩子呢?”成桢左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右手坠着夹着烟,缓步走在成建的后头。成建则像是绕着屋子的周围看个稀奇,


  “在家里。”

  “我这做舅外公的也得上去看看。”

  “现在住的老房子屋子里头暗,墙面又受潮了。两侧建了高楼,空气也不流通。每天回去推开门,一股子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气味。就像是老鼠待在衣柜里边吃喝拉撒。”成建的意识里成桢去看的是房子,而不是人。

  “这屋子就是得打开窗户通风透气。憋久了容易憋坏。屋子只要有人住,是住不烂的,老旧了就翻新嘛,我现在住的那屋子,之前不也破破烂烂的嘛。”

  “那是肯定的,我是在里头住习惯了。她倒是跟我说了好几次要到乡下边来住。通透,空气也好。而今生了孩子不比之前。我想着乡下的空气对孩子确实好些,今天刚好有时间,下来看看。”成建围着屋子绕了一圈,从后面绕道了前头。

  成桢自己的心思转得很快,成建想住到乡下来是真是假他揣测不定,但他清楚这套常有的试探把戏,

  “你媳妇呀,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村子里的人都想着往城里边搬,住在城里说起来都跟脸上贴了金一样的。现在乡下的人越来越少了,冷冷清清的没有几户人家,就剩几块快要枯朽的木头待着这里生活。我是在城里头住不习惯,要回来住。也是一块枯朽的木头了。走,到我家里边去坐坐,喝杯茶。”

  成建几乎是没好气的说,

  “我这下来手上又没有提东西,不好意思进去。我以为你在城里头住着呢。”因为成桢扯上了自己的媳妇,因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这人是他自己,成桢却曲解给了自己的媳妇。

  “这有什么要紧,太客气了。”成桢待在屋子的外头看着成建的这副模样没有进门。又在这时候突然的想通了成建的那先前暗骂自己的那一番话,脑袋里一下子像是撞钟声嗡嗡的响。过后,到底是不是骂他的确定与不确定已经让他无法计较了。


  成建觉得自己太过情绪,又变回了冲动的愚者,就扭过头来搪塞着他舅舅说,

  “到城里了,我接着你跟舅妈一起吃饭。”

  成建很恶心见着他舅妈的那一张脸庞。没等成桢回答,他故意不看着成桢,走到了堂屋里头。破败的堂屋里堆满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多是淘汰下来又舍不得扔的一些农用工具。墙面用类似泥土的混合物敷上了一层外漆已经脱落了。

  “小时候就在这里边长大的啊!一晃二十多年了,物是人非。看着这屋子里觉得寂寥。不过你住了这么多年了,也找不到我先前生活的痕迹了。”成建说完突然心头一阵酸楚,失去的痛苦疤痕在此刻隐隐发作着。

  柴火灶台旁,砌着的一个用来堆放柴火的小围墙,围墙里头还堆着一些建房子用剩下的木梁。成建发现了围墙上的一块砖头,像是抹去了一段回忆上覆盖的灰尘。成桢自己冷静后也走了进来,没有说话。

  “这块砖头上的字是我刻上去的。那是我爸找人把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刻的,我爸那时候还打了我一顿。”

  成建走近摸着刻下的痕迹,二十年就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一眨眼将他带回了二十年前。那时候自己是有一家人撑伞的孩子,而今母亲去世这么些年,同父亲之间的隔阂,早就使得父子之间形同陌路了。门在这里,他再也回不到曾经的那个家了;门在这里,他再也跨不进曾经的这座房子了。他明白家不是这座房子,而是这座房子里一起生活的人。跨不进门的是回忆是时间。于是他开始逃避这一阵思绪。

  “你爸那时候就是这个脾气,一般人都拿不准。好的时候很好,脾气一来谁都不认,就跟头牛一样,犟得很。”

  成建抛开了自己的思绪,扯出了笑意,“那时候你们不聊得来嘛。”

  “那是我让这他,他那脾气除了我,还能和谁处得来?”


  “成子豪回去了?”

  “嗯,城里的事情忙不过来,现在他跑的都是几十万的业务,认识的大老板,跟咱这县城里的圈子都不同了。”

  成桢自几月前,回村里办完酒之后,就一同跟着儿子儿媳返回了城里边。上酒席收来的份子钱,他一份没有收着。他待在城里边,逢见着衣着光鲜亮丽的人或者是儿子的朋友,就几近于一股子见识短浅又带着奉承的模样,惹得他儿子恼火,觉得这个父亲太不体面了,甚至是下贱。于是待在外边成桢做什么都受着他的儿子的局限。待在屋子里又受着他儿媳的嫌弃。他这才不得已回到了乡下。回来花了些钱,把家里的那些破烂家具全部更换了一番,赌气打算再不回城里了。

  对成桢的显摆成建敷衍了过去。他知道另一间卧室里头有几个泥瓦匠,也大致知道成桢请泥瓦匠这番动静下的目的。于是他绕开了自己被动的局面说道,

  “我过来想着把老家的这间房子修缮一下,然后住过来的。”接着他刻意走进了卧室里头,见着几个正值身强体壮的泥瓦匠,

  “哟,有人在干活呢。”成建直视着成桢。

  “我也是闲得无聊,现在条件好了做点对村子里头有意义的事情,想着简单装修一下,让村里头的人过来下下象棋,打打小牌。”

  屋子已经不能住人了,墙面已经开裂,泥瓦匠正在往里头补着填充物。两人心里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拆迁款。

  “那可要扫你的性子了,我想着把我媳妇接过来住。”

  “你要住的话,你就直接搬过来吧,几个亲人之间都不谈钱直接住过来就好。”


  “这房子是我妈借给你的吗?我自己的房子,怎么还要谈钱?上面都还刻着我的名字呢。”成建玩笑着指了指那块砖头,痕迹已经不太明显了。

  “你不知道你那时候还小,你爸需要钱的时候,你妈找我让我给买下来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说了你还小。”

  “我妈把房子让给你住,给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已经记事了。你不要拿这个在这里狡辩。”

  “你怎么说话的?你妈的,你那时候一个毛都没长的小屁孩,你懂个什么?你问下你妈房子是你的还是我的?”成桢怒指着坟地。

  成建瞪着成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三步做两步的跨到了成桢的跟前,

  “你什么意思?”

  成桢生活条件好了些,有了些底气,可生性子胆小怕事,遇到比他出格的,终究只是狐假虎威。见着了成建的脾气模样,他的心里也不由得发着抖,这会儿讲话平平顺顺,

  “我是想要你了解清楚,村里头就这么几个人,都是规矩办事的,房子那时候你妈就卖给我了。一点这种事争得面红耳赤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不差这点钱,但事情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这是规矩。”


  成建也冷静了下来,心里琢磨明白这样的愤怒于事情无意,他也放缓了自己语气的敌意,

  “我也不想跟你吵,我的户口在这里,房子如果是你的,你拿出证明出来。”

  成桢没有回答,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老武过来了,点了一根新的烟。他也不清楚成建与成桢外甥与舅舅之间的家族事非,自然是不想插入到他们的事情里边去。绕着两人走,去到了屋子的后边。两人也都看出来老武不想卷到他们的事情和气愤之中,但都把老武当做了两人之间的破局者。老武炕起了木梯,搭在了屋子的东面,从东面爬上去,这样成建和成桢两人都看不见他。爬上了房顶,下头成建和成桢两人只看得见他半个身子颤颤巍巍的。

  成桢知道成建过来的目的不止于此,不会是几句争吵就此作罢,他不想在此时就把与成建的关系闹成没有商量和缓和的僵局,但他也不想对成建妥协,于是把线搭在了老武地身上,开始和气的讲话,

  “老武,下来抽根烟,别摔着了。你这泥土都已经埋到了胸口的人,出了事我负担不起。”老武也没有计较,在屋顶上倒腾了几下,便下来了。

  成桢像是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争执,他把烟递给了老武,又递给了成建,老武接过烟便划燃了一根火柴。成建也把烟接到了手上,不过没有要点火的意思。成桢的烟是连着抽的。

  老武搀着自己的腰,轻轻的扭了一圈,

  “这年纪来了,不服不行,怕上去弯了两下腰子疼的不行。”

  “苦瓜也会有甜的时候啊,这么个年纪了,还做什么?你又没有负担,存折里的钱也应该存够了吧。多享受享受生活,去县里头按个摩放松下。”


  “谁会嫌钱多呢,没事就赚点钱打发事情咯,不然时候空在那里也是浪费了,没有意义。”

  河对岸的邻居正在绕着桥走过来了。过来的这妇女是村子里伍麻子讨过来的后来老婆,嫁到这村子里一二十年了,她不认得成建,可能与成建少年时期也碰过照面,不过早就被记忆覆盖了,成建对她也是。不过她的男人伍麻子,村里头每个人的清楚是一个惯偷。

  妇女一头蓬松的散发,脸部干瘦松垮。黝黑的皮肤穿着一件褪色了的花衬衫外边裹着一件大衣,黑色的长裤,外八字腿,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棉鞋。手指甲缝里还有这泥垢,早上刚从地里边回来。

  “什么事情吵吵呢?我还怕打架呢,赶紧过来扯架。”成桢见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便开始作势。

  “自己家里头的一些事。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我这个外甥跑过来,说房子是他的。一些误会而已。”

  “这房子老成住了一二十年了。”女子想说几句对成桢恭维的话,好有利可图。

  妇女谄媚的姿态一下子就激怒到了成建,

  “住了一二十年了就是他的?那我看见你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你是不是跟他睡过?你家男人在外头被别的女人勾走了,那你的男人就是那个女人的?管着你自己家的男人吧,少在外边偷鸡摸狗。不过这句话在你嘴里说出来也正常,你男人整天在外头偷鸡摸狗的,你男人就是这个性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偷来的东西,总得让自己用得心安理得。”

  妇女见自己的讨好不但没起作用,反而惹得一顿羞怒。一下子发起颠来,勒起袖子就要上前推成建。老武上前拉扯着,

  “别别别,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老武在中间劝解,女子指着成建的鼻子骂,


  “你这个狗日的,讲起话来好不要脸,老子怎么得罪你了,你这养骂老子。”

  成建怒瞪着这个妇女,

  “你才是狗日的。”几句大声吵骂,周边的邻居,多半是小河对岸的邻居都探出了头,这下子成建让成桢觉得自己的体面成了热闹,心里头的火也在烧着,又插嘴说道,

  “从小到大就是一副没爹没娘教的样子。”

  他没想到成建听到后,一脚就往自己的身上踹,幸好自己闪躲的得快,向身后侧了一个身子。成桢觉得不可置信,扔掉了烟头,破口大骂。老武赶紧松开妇女,上前跑到成桢和成建的中间间隔着两人。老武使劲的摁着成建,成建则像是一头发怒的牛往前挤着,老武根本就摁不住他,但他愤怒中还有一丝理智让给老武牵引着,他也并不像上前把成桢揍得没有一个人样,所以他一直没有挣开老武的束缚。那女子见到形势也不敢上前掺和,只在嘴里头念叨着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脏话。

  成桢的嘴里还在骂着,河边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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