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苦行船惊见活浮尸 畏途艰神医变艄公

　　顶在头顶的日头，被风一吹，悄默声的微微西转，便到了半晌，龙吟风拼命的摇船近一个时辰，似这般的死命卖力，便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怕也挨不住了。见他连呼哧带喘，一副要撂挑子的架势，何柔急切的探出半个脑袋，喋喋不休的以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等美味画饼鼓舞，虽说望梅止渴，奈何久觊难及，末了便是眼穿心死，龙吟风已是力竭，抿着发干的嘴唇，脑子突然变得清爽，翻了翻眼猛觉有些不对劲——是不是上了这鬼丫头的当了。

　　想到此处，他立即停手，捶打着酸麻僵硬的膀子缓步来到舱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用力咽了口口水，严肃道：“何柔，咱们打小儿一处长大，我是了解你的”。

　　何柔面色惶恐，有些乱了方寸，不敢接她的目光，弱弱答道：“这个自然，这自然”。龙吟风暗地里察言观色，继续道：“既然如此，咱们兄妹有啥说啥，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事”。说罢便不错神儿的盯视着何柔，希望从她眉宇间寻出些破绽。

　　何柔一脸无辜道：“哥，你这么说你妹子，不怕六月飞雪吗？”。龙吟风话也不说伸手就去抢何柔手中的地图，何柔翻身滚入舱内，把地图压在身下，龙吟风跟步而入，还未动手，便听大喊道：“不给，不给”。

　　龙吟风坏笑道：“好柔儿，这怕由不得你”。说着已抢身近前，何柔见势不妙，赶紧改口央求：“好哥哥，你最好了，不要与小妹为难，我知错了，知错了”。

　　龙吟风不接话茬，摊手往前一递，索要地图，何柔起身眯眼假笑着，上前一步，就势抓起龙吟风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随即远远退开，看着龙吟风的反应，这本是她幼时哄人惯用的把戏，如今使将出来，不禁逗得龙吟风一笑。

　　龙吟风一笑即敛，撇嘴故作严肃：“柔儿，你几岁了，还使着馊把戏，快点把地图给我”。何柔料定此番耍赖是不成了，不情愿的白了龙吟风一眼，撅嘴道：“给你，给你，好好看吧，上面画得乱七八糟，怕你看不懂哩”。说着把地图往前一递。

　　龙吟风怕她阴晴不定，突然改变主意，当下并不客气，一把抢过地图，仔细翻看，何柔趁着他看地图的功夫，蹑手蹑脚的走出了船舱。

　　龙吟风一鞭查看地图，一边仔细回忆着自己沿路的地标、行程，他越看表情越是严肃，嘴中不断嘟囔着：“死丫头，死丫头......”。

　　龙吟风突然把地图一合，正要发作，却没注意何柔早已溜出舱外，当即大声呵斥：“何柔，你只顾敲锣，却把你亲哥当猴子耍了”。

　　“大哥，绝对没那意思”。龙吟风正寻不到人，便听何柔底气不足的声音从船舱外传来。

　　龙吟风笑骂道：“好你个死丫头，还敢跑”。说着一步跨出舱外去寻何柔。何柔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急忙缓着声调道：“大哥，别激动，冷静，镇静”。

　　龙吟风咧嘴笑了笑：“我就冷静不下来”。何柔正色要挟道：“哥，你别逼我，不然我就跳下去”。

　　龙吟风微微一愣，随即试探着向前迈出一小步，却见何柔一只脚脚迈出甲板，凌空划着水，笑眯眯的挑衅。

　　看她举动，龙吟风便知她不敢跳，遂来了精神头儿，大声道：“何柔，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步步紧逼。

　　何柔一屁股在船板上坐了，可怜兮兮道：“英雄饶命呀，我饿了，所以把路程说的稍微短了一点，实话实说就是这么个情形过节，但话说回来，这不也是为了激发起英雄你的斗志吗？”，她拢着被风吹散的头发，继续辩解：“我说还有一百里，你能划得那么快吗？”。

　　龙吟风挥动着手中的地图：“屁，你还狡辩，还说马上就到，我看过了，现在至少还有五十里，说吧，你是认打还是认罚”。龙吟风说着，看似无意的擦拭了一下玄摩剑，何柔心中一凛，笑嘻嘻道：“除了打罚呢？有没有其他什么选择”。

　　龙吟风嘿嘿一笑，眼睛瞪得溜圆，坏笑着拉长声调道：“有，当然有”。何柔一脸喜色道：“什么？什么？你说...”。龙吟风轻松地一指江面：“跳下去呗”。

　　何柔听罢，夸张的一捂嘴，大声讨饶：“我认罚，我认罚，但我的先听听是怎么个罚法？”。

　　龙吟风抱膀笑道：“很简单，照着我刚才撑船的速度一直划到襄阳”。

　　何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自己鼻尖，一脸惊讶道：“我！我一个姑娘家，像你一样划船到襄阳”，她说着，脑袋摇地波浪谷似的：“不行，绝对不行”。

　　龙吟风本就是吓唬她，便是何柔应承，他也舍不得让妹子顶着太阳去撑船的，闻言便就坡下驴，假作无奈道：“你不同意算了，反正我是不会再像猴子一样被你耍了”。

　　何柔见他松了口风，又活了过来，不以为然道：“切，你不划谁划”。龙吟风也自问：“是呀，谁划船呢？”。两人对视着，谁也不开腔儿，却听船尾处有人有气无力道：“我划，我划......”。

　　陷入沉思的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言语惊得一颤，何柔胆小，一步退入船舱：“谁...,谁在那！”，她向外张望着，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失声大喊道：“浮尸！哥！浮尸说话了！”。

　　龙吟风不似何柔那般惊恐，却也吓得不轻，放眼循声望去，见临近船尾的江水中果然有个死飘，死人开口，这是他妈的什么征兆！

　　龙吟风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这可怎么处？！他慌乱的奔到船尾要去撑船，瞥眼去看浮尸的动静，不由得喷的笑出了声——见其身下垫有一张黑色棺材盖，此际浮尸双手正拼命拼命划水，老狗一样吐舌急喘，样子已是滑稽到了极点。

　　张小八！兄妹同时大喊。

　　诸位明公猜的没错，搭茬的正是张小八，不习水性的张小八就是靠着这么一张棺材盖从昨天夜里一直飘流至今，他一路真可谓历经坎坷，初时这鬼郎中曾为能够得到一块“木板”续命而沾沾自喜，他尽量平趴在棺材上，以免棺材盖突然遇水翻了，开始身子略觉酸麻，如是几个时辰，周身已是僵硬笔直，再没了知觉，接连几次都险些坠入江中喂鳖，正当绝望之时，忽见远处白影飘摇，俨然便是自己的小舟，他玩了命的划水，终于在兄妹争执之时临近船尾，闻二人兀自发问，这才信口搭话。

　　张先生平日里本就邋遢，经江水一夜的浸泡更显的狼狈不堪，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兄妹二人，泪水来得轻贱，早已是夺眶而出。

　　何柔疑惑的看着张小八：“你说你来划船？”。张小八点头好似鸡啄米，赶紧迎合道：“对对，我划船，我划船”。何柔没理会张小八，却转脸对龙吟风道：“哥，咱们别理他，不怀好意的家伙”。

　　龙吟风没言语，迟疑地打量着张小八，张小八见状立即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央求：“龙少侠，念在你我曾在齐云山上有一面之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八失礼之处吧”。

　　龙吟风见他偌大年纪，实是有些不好拒绝，望着妹子，拿捏着说道：“也好...”。

　　何柔偷偷捏了龙吟风一把，低声窃语：“哥......你傻了吧”。龙吟风一笑：“不碍的”，说着已拿起船尾的缆绳，抛给了张小八，那张八爷喜出望外，单手撑着棺材板，仰身便去接，眼见缆绳唾手可得，却不料何柔猛地抓住绳尾，用力向后一扯，张小八抄了个空，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斜刺里一晃，棺材板立即翻转，张小八已跌入江中。

　　张小八在水中扑腾着，一跌连声的告饶：“女侠开恩，女侠开恩，我不会水呀”。龙吟风嗔怪道：“柔儿，你......”。

　　何柔却没心思理会这好心的大哥，瞪着张小八道：“让你上船不难，但你要记住，别再打什么歪主意，耍什么鬼八卦，不然要你好看”。

　　张小八连喝了几口江水，呛得肺管子发炸，鼻孔发酸，脚下使劲儿蹬刨着，痛苦不堪的接话：“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何柔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又将绳子扔给张小八，张小八慌乱中接了绳子，这下可算是攥住了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兄妹起用力，将张小八拖到近前。

　　张小八一上船立即散了架似的仰面朝天的躺了，吐了几口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何柔不等张小八把气倒匀，一脚踩了张小八胸口的大穴，张小八“嗷”一声怪叫，翻了翻白眼，脖子一歪登时昏死过去了。

　　何柔十分纳闷儿，心道自己也没用多大力气，最多也就让张小八吃点苦头，总也不至于踩昏了，来不及整理思路，便见龙吟风一边递眼色，走上前去，抬手在张小八笑腰穴上轻轻一点，没反应！

　　龙吟风本是成竹在胸，见此情形不免狐疑的看了一眼何柔——莫非真的昏死过去了，他还是有些不能相信，俯身仔细打量张小八，见他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两下，接着终于忍耐不住，“噗”的一下笑出了声。张小八腾地坐起来，虽笑的前仰后合，但脸上表情却十分痛苦，他笑的喘不过气，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嘴中挤出几个字：“...少侠...饶..绕命呀！”。

　　龙吟风背手看着，深不见底的瞳仁似乎要把张小八看穿：“莫恶作剧，既许下了，撑船便少不得你！”，张小八脖子青筋绷起老高，只是点头，说话的气息也没了，算来他遭的罪差不多了，龙吟风才伸手解了张小八的穴道，张小八伏地抽搐半晌，刚然勉强缓过气来，何柔对着张小八的屁股就是一脚：“还敢耍花招，一脚把你踢到江心味王八”。

　　张小八杀猪似的夸张地惨叫连连，何柔无奈只得停手，指着船桨喝道：“还不快去撑船！”。张小八这次真也学了乖，一骨碌身起来，小跑着来到船桨近前双手各握一只，一下快似一下的迅速划浆。

　　张小八划得正起劲又见二人惬意的缓步走到近前，忐忑的殷勤招呼，何柔却不理他，脚尖一勾，提起缆绳，不由分说就将张小八包了粽子，只将双手露在外面，随后又将缆绳的一端在船舱的窗户上系了。张小八委屈的央告：“女侠手下留情，哎呦...哎哟...太紧了，松点...松点，要了我的老命喽”。

　　何柔冷笑着仔细端详一番，却并不是十分满意，眼珠转了转，在百宝囊中一阵翻腾又摸出了一段绳索，她甩着绳索围着张小八转了一圈。看那张小八头发不多，稀疏的可以数的过来，按张小八的说法，头发少是祖传的，物以稀为贵，他历来十分爱惜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无论忙闲，便是天塌下来也要日日仔细打理，稀伶的头发还不忘挽个小小的发髻。

　　何柔盯着张小八的发髻，坏笑着一把扯开，随手抓起一缕胡乱的和手中的绳索一处系了，这回真是动了张小八的心头肉，几乎又要坠下泪来，连连大声哀求讨饶，何柔怎会理会这些，斥道：“快撑船，稍有懈怠，姑奶奶就要大刑伺候”。说着用力一拉手中绳索，张小八疼的呲牙咧嘴，真是既心疼又头疼，当即哈巴狗儿似的住了口，卖力的划着船。

　　何柔寻一舒适处翘起二郎腿儿监工，稍有不称心处便扯动绳索，此番当真是小船疾行，水声、风声、惨叫声，声声入耳。

　　转瞬又近黄昏，张小八筋软骨酥，但奈何有惜发情节，便没了惜力原由，受不得皮鞭，也只能卖力了，饶是软如棉絮，却不敢稍有懈怠，心中暗悔上了“贼船”，如今想想趴在棺材板上漂流的光景是多么舒服自在。

　　一声欢呼把张小八拉回了现实。

　　何柔欢呼雀跃道：“大哥，我们到襄阳了，我们到襄阳了”。张小八一听心里如开两扇门，别提有多开心了，竟也不自禁的大喊庆祝，忽觉头上一疼，又听何柔泼辣呵斥：“喊什么，喊什么，加速前进！”。张小八不敢怠慢，口中应到：“得令呐！”

　　小舟缓缓靠岸，何柔第一个弃船上岸，龙吟风紧跟而至，一时忘了船尾绑的张八爷，转身正待要去，只听张小八大声提醒：“还有我，等等我”。

　　龙吟风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又生了恻隐，转身回船给张小八松了绑，张小八得了自由，一屁股在船上坐了，揉胳膊拍大腿的一阵疏散。龙吟风拱手道：“八爷，此番多有得罪，但事出有因，请八爷多多担待，咱们就此别过”。说话间已迈步上岸，张小八解下酒壶，抿了一口酒，缓缓道：“龙少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龙少侠一路保重”。

　　龙吟风听他语出挚诚，点头略一致意，张小八意味深长的一笑，身形突然跃起，几个起落人已在十余丈外。龙吟风看着张小八远去的身影暗自出身，心中五味陈杂。

　　何柔低声道：“哥，这个人好奇怪”。　龙吟风微微点了点头，道：柔儿，你知道现在应该干什么吗？”。何柔摇摇头，龙吟风一语道破：“蒸熊掌、蒸鹿尾...”，不等他说完，何柔已接口道：“烧花鸭，烧紫鹅...走着”。

　　兄妹久厉黄涛，乍入人间香火之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都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情，二人并肩前行，准备找一家像样的馆子好好犒劳肠胃。

　　此间名为三棵树，是个小村镇，虽属襄阳地界，但要找一个像样的馆子的确不容易，龙吟风与何柔在沿乡间小路走出二里有余，沿途仅见零星村民，何柔不免沮丧：“你看，这穷乡僻壤的，连个住处也寻不到，我哪里给你找蒸熊掌，蒸鹿尾去”。龙吟风展了展腰，边打哈气便说：“鼻子底下有张嘴呢，咱们到那去问一问”。说着向远处一指，何柔顺势观瞧，才见里外路边有一芦棚，她目力远难及龙吟风，揉搓眼睛，定了好一阵神才隐约瞧见其间似有三五人影晃动，何柔一时来了兴头，撇下龙吟风，小跑着到了近前，在棚外驻足观瞧。

　　芦棚中摆着六七张桌子，大抵是下地返回的庄稼汉，围着桌子一边喝着大碗茶，一边议论，把头张桌前站定一剑眉通鬓，长髯拍胸的年迈老者，正往手中眼袋填咽。

　　何柔临棚好奇张望——眼瞅天就黑了，不回家歇着，嫌活计不累吗？

　　正狐疑的猜测，便听有乡民低声发问：“这老先生干嘛的？”。

　　“嘿，你不知道呀！这时县里有名的说书先生，我去年进城卖猪崽子见过一回，好家伙，那书说的，简直绝了”。

　　“几儿来的咱们这？怎么没见过”。

　　“今儿后晌刚到，听说是没了盘缠，卖卖手艺，混俩路费，瞧着啊，这一娤烟就是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便听老者把醒木一拍，绘声绘色的讲道：“今天，在下来讲一段发生在当今的稀罕事，那位客官问了，什么事呢？有诗为证，秦氏遗孤弱子，不惧魔教枭雄，齐云山上抱不平，引得风气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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