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 1

　　我自幼拜在隅阳山衡文仙君座下，听闻师尊早些年文可择山谷幽居，武可入冽酒泅龙，是当时天族三美之一，和父君是玩泥巴一起长大的。

　　但在我三百岁才见到他第一面，小时候父君尚且疼爱我的时候，时常将我抱在怀里，教我读书写字，每每都有感叹，“你的师尊本来该是隅阳山衡文仙君，以前我还未成亲的时候他常常说，以后一定要做我孩子的师傅，教他写字读书作诗习武，可你都这么大了，他还下落不明。”

　　临末了，往往还会重重叹口气。我一直知道，父君顶看重那位下落不明的衡文仙君的。

　　后来有一天，父君带着我一道去南天门，远远只见仙气祥瑞，如云似雾绕着一只硕大的百鸣神鸟，像一朵彤色祥云远远跑来。

　　百鸣鸟的羽翅张开仿佛遮盖了半边天，一溜烟似的飞到了我们面前。从那上面下来了个白衣翩翩的男子，一身衣裳就跟白云做的一般，青丝飞扬走下神鸟，到父君面前，道，“天帝，臣有罪，降拾遗后不幸被伤，在若水河昏了三百年才醒，让陛下担心了。”

　　父君牵过我，声音都带了颤，“衡文，你三百年没回来，朕给你准备的徒弟都这么大了。”

　　师尊瞥了我一眼，蹲下身子从腰间抽出一块玉佩，“早三百年我就将礼物给你备好了，喜不喜欢？”

　　作为天族的大王姬，什么稀奇宝贝我没有见过，寻寻常常一块玉佩不见得能有多喜欢，但是母妃曾教导过我，别人赠礼，再轻再重都是心意，心意是最践踏不得的。于是我收起玉佩，对师尊唤道，“喜欢，谢谢师尊。”

　　他笑起来，眉和眼都是春回大地时的百花怒放。

　　从那以后我和师尊正式结缘，他悉心教导我，用心抚育我，以心待我。他待人和善，与谁都是笑脸相迎，很多孩子都喜欢他，包括苍梧山的寓木，寓木阿爹阿娘是苍梧山上的酿酒仙，平常不大让人看得起，寓木经常被欺负。有一次我和师尊去西天梵境听经论佛，途经苍梧山时发现一堆小山神在欺负寓木，他们打他骂他轻贱他，说他是酒鬼的儿子，灵力衰微，一定没什么出息。他咬紧了牙，也不反驳，任由他们轻贱。

　　还是师尊看不过眼，牵着我从云间落入山上，对那群欺负寓木的小山神说，“你们才多大就懂得踩高捧低了？如果真觉得自己本事大，就来和我的小徒儿打一架。打赢了的，我们三人今天任凭你们处置。”

　　一群半大的青头小少年望了望尚不足桌腿高的本殿下，十分没眼力见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那天最终的结果是我把那群小青头狠狠揍了一顿，他们抱头鼠窜，说再也不敢欺负人。我拍起手咯咯直笑，从泥淖里把寓木拉起来，道，“他们以后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隅阳山找我，我叫琅嬛。”

　　后来小青头没敢再找寓木的麻烦，寓木却经常往隅阳山跑。师尊觉得他来了我也算有个玩伴，不至于太孤单，所以待他也很好。

　　养在隅阳山上的日子，我就像一匹脱缰的马，撒开蹄子格外欢快，常和寓木做些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的勾当，弄得一身泥淖淖乱糟糟。父君怕师尊将我宠得没边，让母妃时常来隅阳山管教我。有一回母妃来探望我眉里带了些忧愁，问起来她才叹道原来父君的咳嗽症又犯了，没日没夜嗑得心肺俱裂。师尊听后，往昆仑墟南极仙翁那里要来了几颗送春归和夕颜花的种子，种在隅阳山，让她花开时来采花入药，可治咳嗽。

　　我一千两百岁的时候，母妃来采花。

　　盛夏时的隅阳山热得不行，午休时母妃在师尊亲手搭在水上的凉亭中休憩。至今我尚记得那年扶桑枝上聒噪的蝉鸣，还有母妃轻柔的歌声，她笑着将我搂在怀里，半支着身体逗我，“我的琅嬛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可以给你找门好亲事嫁出去了。”

　　说得我一阵面红耳赤，背过身不理她。

　　为了哄我，她又将我掰过去，笑道，“琅嬛脸皮薄，母妃不说了，给你唱个歌赔罪。”

　　说完，她轻轻柔柔唱起了歌谣，母妃是若水族的女子，那一带的民歌格外动听，她有一把好嗓子，唱起来悠扬曲折。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母妃那样欢乐地唱歌。

　　我从睡梦中醒来正是夕暮时分，大片金色的光泽扑在隅阳山，扶桑枝被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边，我跳下水榻，找遍了整座山，都没有看到母妃的身影。

　　一直到夜暗星沉，师尊仙气缭绕从东海踏水回来，怀里抱着的就是我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母妃，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从眼角生生扯到耳后。

　　当时她已气若游丝，极力睁大眼睛看我，想要说话，但一张嘴就是大口大口的血，吐在师尊纯白的衣袍上，刺得我眼睛生痛。我以为母妃会死，我很害怕，她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师尊渡给她自己的修为，她的气息不可逆转地一点点微弱下去。

　　我已经忘了那一次她是怎么样活过来的，毕竟过去得太久，而我记性又不大好，我只恍惚记得她从伤痛中苏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送我回天宫。”

　　师尊顿了顿，神情有些难以言喻的忧愁，最终一言不发将她送回天宫。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午休的短短几个时辰，若水中镇压的魔尊拾遗险些冲破封印，母妃和师尊前往修缮封印，与拾遗恶斗时，母妃为了掩护师尊才受下重伤。父君从师尊怀里接过母妃，眼中是古井般的无悲无喜。当时我有过片刻的疑惑，他怎么能如此平静。但我一颗心都悬在母妃身上，没有心思细究那些事情。

　　师尊因为自责没有保护好母妃，在三十三重天自毁灵台，一身灵力散尽回到隅阳山。从此之后再未踏出山中半步。

　　母妃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深吐一口血，靠在榻上，仿佛被抽去魂灵的傀儡。从那以后，父君就很少去母妃的天凰宫了，就算是进去，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辰便气鼓鼓地拂袖而出。

　　谁都知道母妃失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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