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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长安西北处耸一出云峰,山势迤逦走蛇。云山森森,古寺钟鸣。驿站梨残,细雨落纷纷。顾四独牵一匹瘦马出驿站,过关桥,踏凄风苦雨而去。桥外梅枝已枯,绿柳新发。马儿冒雨驮负沉沉的行囊,涉过一路泥泞险阻,听得它蹄声倦。一人一马行至山脚古渡处,十里苇滩深深,烟雨茫茫,惟见白鹭惊飞。古渡口的半截断木桩上系着一叶小舟,船身朽烂生绿藓,半沉寒水中。

  顾四投宿山中天宁寺,解下佩剑,与小沙弥寻地系了马。

  次日,二人相伴出门,路见两个翠衫婢女正在那渡口焚化字纸。邪风吹出一页,一页是“悔”字,满纸新墨晕染,落笔纷乱无常,渐渐化烟灭了。又从枯梅后负手步出一个小僮,身骨婉媚,细腰束葛,佩一块竹青玉牌子,下系缃色丝绦,八宝琉璃收尾。

  小僮见那顾四生就端秀仪容、颀长身段,青衫磊落,剑气如人,风采容止最是一等,应是个方正温雅之士,就朝他先行一礼,道:“府上今日饯送花神。路上若有冲撞,二位莫要见怪。”

  顾四心中暗自称奇,拱手追问:“不知哪家府上?”  

  “京中云家。”  

  那小沙弥先拍手贺道:“顾四先生,竟有这等巧事!这可不是故人吗?”

  “说来确是有过一个顾家,与我府上最投缘。云顾两家结定过一双玉符。只恨奸佞当道,圣朝变乱,转眼已是三十多年了。霍雩不敢失礼,只是,先生既言称故人,可有什么凭证?”

  顾四扬手,抖出一把系着红穗子的白玉小梳。 

  却说这京中云家,先祖美谥忠武,有开国镇边之功。两代娶得宗室女,子弟大多袭官朝中,交结世族,广置田产,通得四海商帮。

  云公讳远信,字宗昭,少喜游历,结交人物,其后弃笔从戎,乘风破浪,为威震夷狄之彪悍虎将。壮年时,云公奉命远赴边关极北之地督战。时值大雪封城,他与守城将士身受寒湿之苦,煎熬数月之久,自此落下病根,老后时感头痛身重、筋骨乏力,咳喘不休,半身以下如沉冰里、如埋雪中。自今年初蒙受圣恩致仕以来,云公赋闲在家,卧病静养。

  云公有两兄弟,一长姐。长姐远嫁。二弟云远仁,字留曦。三弟云远儒,字明甫,任职礼部,如今遍阅卷宗、遣人打探,终于探清了顾四的底细。这顾四先生本名顾言,字行谦,家中排第四。他祖籍晋陵,少年得中进士,累迁长史,在广陵任职四年后即于去年初秋自请归乡,为寡母顾丁氏服丧。他现今是晋陵城中崇文书院的一名教书先生,乡人莫不称其才德,算得不丢天子门生的头脸。

  云府筑在白云坡上,背倚数山。百间楼馆厅堂顺其山势层叠杂建,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大门一开即见一片荷池,左右沁泉廊通向鹿鸣厅。东起烟画轩、玉芝堂,西卧枕峦阁、观月楼。凉亭药栏散布其中,廊桥相通,花、径深深。飞红滴翠,石怪水清。

  一日闲午时分,小僮霍雩等仆从领顾四先生进了云府,过了正厅,穿过偏堂,转过几道游廊,请他在凤鸣台歇脚。凤鸣台高筑于梧桐林间,取“凤栖梧桐,清声玉碎”之意。新翠叠影,鸟雀啁啾。

  霍雩等人用一只径约一尺二的水墨玛瑙碟子奉上了些鲜果细点。有岭南的龙眼荔枝,西域的葡萄石榴,有富春茶社的牡丹卷、白梅酥和山茶饼子,凡此类等,无所不具。顾四谢过,拣着两三样尝一尝,随后便枕梧声雀鸣而眠。许是舟车劳顿,人已疲极,这一晌竟然无梦。

  待得他小睡初起,已是暮色四合,一轮残阳沉沉欲坠。他随霍雩下了凤鸣台,转过几弯流水,几壁山石,出一小拱门,在依稀竹影中方得见漱石居。

  漱石居是前年专为云公养病而造的一处居所。顾四稍一抬眼,心忖这门楼上的“漱石”二字,狂草若风,不输气骨,正合云公闲散心境。他已是个卸去官职的白首老翁,想必倦于宦海沉浮、战场拼杀,惟求养老而已。庭内有山有水,杂植花木,散养着五六仙鹤,或卧或立,或振翅水畔,或踱步松下。花枝叶影间有一扫地老仆和一灰衫药童正在谈笑。一老一少见有来客,便拱一拱手,退在一旁。

  小僮霍雩躬身请进顾四,设座奉茶,点灯相照,引与云公相见。灯座作灵鹤衔芝之态,烛火跃动在鹤目间。漱石居内尤为清雅简素,无非列着两架书,供着一盘黄佛手,置放了几盆兰草而已。云公榻侧架着一炉黑红的火炭,放下一道纱帘,又设一洒金素色屏风相隔。屏风灯影朦胧中,顾四不见其人,惟闻其声,重浊嘶哑,间或微咳,尚存朝臣家主之威仪,但已是十分苍老了。

  霍雩拱立在侧,悉听吩咐,把顾四那半副玉符递去帘内。

  世上惟剩云公一人心知这玉符分阴阳,顾家执阴,云家执阳,榫卯机关开合,一双姻缘符便可合二为一。云公强打八分精神,双手稳稳地接过阴符,睁大了昏花老眼,对光把它端详摩挲一番。此符长仅二寸余,形如新月,玉色白如凝脂,可惜似曾被人摔过,有三道裂纹贯穿头尾,之后又用金漆填补好了。他从枕下悄悄摸出一副系着蓝穗子的阳符。阳符固是他贴身所藏之物。姻缘阴阳二符相合,天造地设,恰成一对。

  云公枯手一颤,两行热泪滚落在怀,眉眼皱成一团,把一对姻缘符轻轻按在心口,仰头无声地哭道:“三十二年了……”

  三十二年了,前尘往事,已不可追;半生羁绊,情如梦碎。蓦地一阵悲恸,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真真是天崩地裂、无可回头。千般愁、万种恨齐齐涌上心头,势如奔马惊雷,猛不可当,化作一口殷红的血喷将出来,飞溅上了屏风。

  霍雩大惊失色,急呼来人。外头那药童闻声疾奔进门,险被一道门槛绊倒,连忙献上人参三宝丹来应急,又飞也似的出门去城南莲花观请梁丘大夫去了。

  那顾四见状亦是震惊非常,身子一僵,心中大叫不好不好,正不知如何收拾这祸事时,却闻云公喘着气道:“不必吃它,不必吃它!我病在心不在身,岂是人参三宝丹能治的?再说,我久病缠身,胸中血已成瘀,方才吐出这口血才舒服些。雩儿,来吧,快快扶我这老头子起来,快快把这屏风撤去。我这一张难看的老脸,何惧见故人呢?”

  屏风撤走,帐中探出一位老人家,面色青白憔悴,颌下苍须欲飞,泪湿绸衫,孱弱可怜,其悲戚沧桑之态,一言难尽。

  顾四当即又是一惊,连忙起身施礼。

  云公见那儒生的一双星目像极了他母亲丁氏,不由把一双姻缘符握得更紧,缓缓开口问道:“先生,先生是如何得此符呢?”

  “晚辈赴京交还玉符,正为达成家母遗愿,勾去这三十多年的债。这还债还的是什么债,她从未说过。小子不肖,大胆一猜,应是我顾家曾蒙您府上照拂吧。”

  云公见他不明就里,亦不知符分阴阳,更是苦笑不已,口中喃喃道:“是我亏欠你们顾家……霭秋,她还是恨我……”话里有话,欲说还休。

  适逢门外雷声大作,风雨忽来,一道闪电映得满室雪白、鬼气森森。

  那药童打伞请来了梁丘大夫。这梁老大夫乃是前朝针药博士梁恒之后。梁丘医术奇,脾气怪,出诊不计诊金,救人不计得失。传说他少年时神游海上仙山,与仙人同饮甘醴,同啖龙髓凤胆,每得仙方而醒。他前几年寻仙问药,云游四方,入了道家,在广陵的净因观收了个女弟子,此狂放之举尤为世俗所讽。更有名家揶揄他是山野村夫,用药奇险,针法蛮横,枉担了虚名。梁老大夫闻之不怒反喜,乃自号野夫。

  梁老大夫瘦瘦小小,貌奇如猿,高鼻子下有两撇八字黑须。他携一黄漆香樟木药箱而来,衣衫尚湿,鞋底沾泥,也顾不上许多,速速坐下为云公号脉,尚不足五十动,便伤心道:“唉,宗昭!你脉虚如线,细弱无力,怕是近来忧虑过甚,耗费了许多心血精神啊。”云公无奈道:“野夫,你养生有道,童颜不老,而我到了这知天命的年纪,却仍为尘事所羁绊,实在可笑。若非我夫人要求,我也不会造这漱石居来养病。我如今缠绵病榻,壮心早已不再,权做半个隐士了。”

  在小僮霍雩的搀扶下,云公坐正身子,转而对顾四说道:“后生,你可知前朝有一号人物,叫柳承元,字释之。此人少年放浪,纵情风月。自李氏建新,他隐居不仕,渔樵为计,百岁而终。有山人传说他每骑青鹿游于东南二山,得芝草而归,故呼他为青鹿道人。青鹿道人得道羽化后司一仙谱,名《风月情录》。其为名录,共上下两卷,往下各分十章,为天下儿女牵红线、结姻缘。个中增删补替、挂号销账,无非勾去风情月债、斩却情根孽缘、了断痴魂怨鬼而已。”

  “这……晚辈不解。”

  云公阖眼,又长长叹道:“最误人心是风月。愁也愁,恨也恨,茫茫渺渺,虚虚幻幻。”

  顾四听他话里这般凄凉,似有无限深意,纵使自己满腹狐疑,也不便多加追问。

  此时恰有两仆提灯打帘,送进三叔云远儒和一个少年郎。在风雨灯影摇曳中,那少年一袭蓝袍,头簪一支青玉一滴油,形容秀美,举止文弱不胜。少年向顾四从容揖道:“老父身体违和,不甚适意,不便长久见客。小儿与三叔特来安排人事。先生且随我来,家里虽小,有一处别苑倒是住得。”

  顾四辞道:“故交重逢,自然快意。不过,玉符既已奉还,顾四也该回寺中读经了。”

  一时上下讶然,惟三叔出而大笑:“天色、欲晚,雨势渐大,山路泥泞不便,先生何不暂且留宿?家奉祖训,不惯豪奢过分,尽数从俭罢了。”

  顾四再三推辞不过,惟恐却之不恭,便拜别云公,打着伞与他们一行人穿水榭,度游廊,往湖畔兰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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