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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市


  雨势滂沱,连绵不绝,过了数日才放晴。家仆们照云公所嘱,为顾四一一置办许多,又牵回了那匹马,送还他存在寺中的行囊,请人长住。顾四不便推让。

  有一家仆一时好事,与行谦闲话府中人物。大儿为平夫人所出,怜其早夭。平夫人既殁,云公得乔夫人,膝下育有二子。当日与叔父接待顾四的就是老三云徵。其人幼通文墨,尤擅弈棋,通晓人情,老成持重,待人接物皆合规矩,且能体贴难处,府中上下莫不心服。漱石居的匾额便是出自他手。小女儿庶出,待字闺中,温娴有礼,只叹生母早逝,且幼得奇症,常在药罐子里熬煎。访遍名医,问尽仙方,皆无结果。

  顾行谦半听着,手中拨动一串白菩提子,忽从一扇海棠漏窗里望见一佩剑少年从游廊转出。其人着黑,衣上织锦盘螭,身长八尺余,生得面白如玉,风流标致。那美郎君行色匆匆,在拐角处与顾四打了个照面,便冷冷拿眼打量这生人一番。家仆忙叫一声二公子。云家老二云律心知这人物就是顾四先生,只一点头,目中无人,阔步而去。

  云律按剑穿过西堂,独往秋赏亭去。冬尽春来,枫园菊圃残留风致。薜荔掩映,香萝攀架,亭脚山石玲珑,幽涧深深,深处婉转几声鸟啼。弄棋、吟砚二婢沏上新茶。腕下一局黑白残棋,但见三弟云徵收袖叫道:“二哥,我们今日须得分个高下。” 

  云律抿了茶道:“三弟诓我。一盘棋拖了两日,究竟是个什么说法?”云徵笑道:“弟弟只问一句,二哥怎么还气着?”云律敲下一子,假意训道:“不好好读书,反入了贼鬼之流,学起揣度人心的花招了。”

  这云二名律,字世荪,年十九。他八岁时聪明早露,能诗能画。早没了长子,云公急盼子弟有出息,对他少不得严苛些,常是夜间点灯,雪里问书,又令其习剑鼓琴,时加责打。云公把他养至成人,他却生了一身反骨,平生最恨诗书功名,时常为这为那为一点闲事就与云公斗气。

  在长安,坊间巷尾时有童谣呼传:“南街茶米北堂炭,东馆绣帛西铺粉。里坊楼馆烟柳繁,鬼市灯花剪纷纷。”京中最繁华,当属鬼市子。鬼市子半筑山上,半浮水中,日落张灯,破晓方散。鬼市当中有石桥十二,月下捣声不绝。轩馆楼阁,亭台水榭,更是参差错落,半隐云气烟霭之中,数来足有八百之多。鬼市里坊,天下第一;游红乐馆,又属鬼市第一。游红馆环水而建,东起抱月楼,西卧怀翠堂。香榭飞红,丽阁成群,回廊相通。其中善才乐师,歌舞美人,每编入列,又分行序,评上下两部,达百人之多。檀口温喃,香腕牙拨,舞袖歌扇,正是绮靡温柔之所在。

  游红馆有一美人名宣姬,一舞动八方,五陵子弟趋之若狂。曾有爱美文人作一首《牡丹时世妆》以赠之,中有“双眉画作烟笼月,一点红唇石榴娇”之艳句。当夜,花油抿子一遍上头,便见她云鬟高耸,两鬓堆鸦。乌髻上是双双螭虎钗,前辅玳瑁插梳,后摇回眸金凤,斜簪绣绢大牡丹,真个盛妆欲堕。在凤栖湖畔的一所踏玉台上,宣姬美人双颊斜红妆,唇角点假靥,金缕大袖,两臂跳脱,一支《瑶台琼池曲》见得步步娇。十二乐师列坐于下,对月奏曲。

  一众宾客登高宴游,在踏玉台得此美景美人,皆以为乐,便备纸笔请出一人作赋以记之。三五少年子弟嬉笑簇拥他而来,见其人形貌昳丽,神情自若,衣饰鲜奇而类于伶人,头上簪一枝粉杏,似是效仿前朝风流文士。这少年无知、放浪形骸者,惟生得一张好脸,戴得花也配得花。

  左右侍儿私议道,这便是云家老二云律,向来宴游无度、无心功名,平生惟有三好:美姬、肥马与宝剑。

  墨香如兰,纸白胜雪。云律挥笔而就,文不加点,自为得意,乃成一篇《鹿鸣赋》,另附七言律诗一首,凡九百五十七字。递下去传阅,座上屡读屡叫绝,拍案扺掌,击节而乐,纷纷叹其秀词丽织,行文有如流云走月,无处不玲珑,无处不婉转。当即有好事者着家仆把文章拿去,欲刻于石上。

  宴会上又行酒戏,射覆藏钩,投壶掷签。碎花满地,觥筹交错。狂客或有乘风而舞,或有长啸而歌。月满天心,不似人间。

  在这满座大醉大乐、忘乎所以之时,独云律避席而出,散步曲廊,转去了抱月楼玩水中月。楼下两个侍儿为云律挑着一双红灯笼在前,领他拾级而上,为他点上一炉梅花五字香,便退下了。

  楼内一片清寂天地。小几上的梅花五字香静静烧着,风吹得烛火闪跃,映得云律一双眼睛忽晴忽阴,明暗不定。他抬手轻轻抽去发髻上斜簪的一枝粉杏,单手持花,斜倚阑干,迎得凉风满袖,飘飘欲飞。

  凭栏而望这长安风流地,夜来灯明花放,长河流白。九曲画栏,十二楼胭脂寒水,海棠春睡迟迟。玉蟾当空,凤栖湖上荡三五画舫,远远传来歌乐声,声随湖中月影碎。万千花灯浮在湖里,向望仙桥、怀翠堂、绣云馆等处流去。

  不知不觉,已是一炉梅花香尽,余烟袅袅,银灯黯黯,映得云母画屏似飞流萤。

  待得满城烟花散尽,更深漏长,他陡生少年愁情,乃单手击节,低低吟唱一句“感起千古伤心事,尽付愁花病酒中!”

  忽闻背后追叫一声公子,来人步步银铃响得碎。云律循声望去,见一黄衫小婢直追至跟前。那小婢完礼起身,拂云眉下一对朦胧秋眼。她敛袖而半举手心,原是上回酒戏中不见的那只小银钩。银钩静卧,一痕艳光。 

  “待公子解出这哑谜,我家姐姐自会与公子相见。” 

  听此玉人乍发娇声,引得风流习气一发作,他信口道:“凭是你姐姐还是她姐姐,我偏不见。”转而嬉皮笑脸地求道:“有道是‘解语剖寸心,怜取眼前人’。你我倒说不得几句知心话吗?”

  小婢被他唬得一吓,疑心他是吃酒吃醉了,瞧瞧他的样子却又不像个醉鬼,便被他灼灼的目光逼得退了两步,半倚半藏在画屏后,露出半截绣着海棠的白袖口。人儿温温柔柔,娇娇滴滴,羞羞怯怯,竟答不出一句。

  云律心下又是一笑,道:“你不理人,我不和你好了。”言罢转身离去,背后一只手正捻着那枝粉杏,已是花颓香残了。

  小婢悄扶画屏而出,举身欲追而难追,眼看他一步步下了抱月楼。她思量再三,又飞身扑上那道画栏,向楼下窥去,见云律抬腕除开横斜过顶的几道青翠竹枝,转步隐入了两壁山子石之间的花、径,再不可得其身影。山石间芭蕉卷绿,流水浮月。

  众宾各自从踏玉台散去,登船之时,鬼市子中已是人稀道远,但见明月照高楼,风吹卷纱动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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