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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辩才


  楼馆歌吹,珠帘卷起。从酒楼上扶栏远眺,可见翠烟连山,湖光潋滟,二三鸥鸟身白如雪,翩翩低徊不已。千峰翠色连绵处,两岸起风烟。荡桨深处,凫渚兰汀。山下商队蜿蜒,行船如龙。古道上忽闻马嘶,有行人垂泪,折柳送别。柳岸飞一面酒旗,有一沽酒娘正当垆卖酒,青巾裹头,皓腕如雪。街上走马抬轿。卖花声悠扬而至,传上酒楼。

  在酒楼席上,又来人殷勤为顾行谦添上一壶烟花醉。顾行谦谢过,抬首看去,那手执一只青瓷壶的却是个红妆佳人。她低一低翠眉,假意嗔道:“你这个痴痴傻傻儿,在这锦绣温柔地发什么愁呢?” 

  “慕红!” 

  慕红姑娘一改往日男装,柳眉杏眼,香腮檀唇,傅粉着红,束带玲珑,罩一件湖绿团花纹的对襟半臂,系着茜色织金罗裙。两人落座,好一番推杯换盏,尽兴叙旧。

  喜笑言谈之间,顾行谦以为她难忘旧怨,故而对他多有揶揄之辞,便起身横剑笑道:“许多时不见,你还这样好胜。这剑器忒沉,戾气又重。你纵是女中英杰,到底纤小,不比你凤起师兄。当日斗茶三局,我把它赢了去正好。”

  那把剑名素问,剑鞘素体无纹饰,剑柄上结着约二尺长的鹅黄色穗子,乍看平平无奇,可当真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它出自山城有名的铸剑师溪谷之手。剑锋出鞘时亮若闪电,势如奔雷,又似一道寒水挥去,逼人而来。凤起、慕红师兄妹自幼师从山城侠士黄药子,习得黄家八十一剑。慕红当年正是持素问剑大破山城马贼,在江湖上赢得“赤袍将军”之威名。

  赤袍将军,竟是个妙女子!

  慕红眉眼盈盈,素手持杯,轻启朱唇而贺:“你我是赌友,更是酒友了。”

  恰逢驼队进京,载来珍宝无数。西域商队多携香料、珠宝、金银器、布匹、挂毯等货,更不乏珍禽异兽,或能作凤鸣,或能口吐火焰。水陆两道,交往频繁。海港每泊巨轮,载玳瑁、珊瑚、象牙、犀角一类奇珍。西望长安,东下扬州,尤称一派清明气象、太平盛景。北人可为官,南国亦富庶。外臣使节,八方来朝。

  几队胡商行至酒楼下,同行皆是深目密髯,或牵骆驼,或骑马。街头小儿贪看,拍手嬉闹,手中牵着风筝,三五成群地追去。那番马皆是五花玉背,肌骨刚健,四蹄如风,翩翩有游龙之态,犹如放出一片彩云来。胡姬们拍马向前,摇辔而行,轻击手鼓而歌,悠扬悦耳。

  慕红倚栏看罢商队,指与行谦议论:“你看,为首的那个胡女,碧绿眼儿,火红卷发,脑后松绾一条洒金织银的披巾,好生俏丽!说来,我在山城时结交过回纥商人。有个女子叫尼亚斯汗,通汉语,能作诗,雪肤花貌,才情出众。她指上常戴一枚绿松石大戒指,腰勒五彩琉璃宝带,佩刀各有长短。我们交情一深,尼亚就送了把贴身短刀给我。”

  一柄鎏金垂链短刀从她腰间抽出,凛凛寒刃照得她眉眼一亮。刀身形如弯月,錾纹精美,嵌以红珊瑚、青金石、玛瑙和珍珠等宝石。刀柄顶端铸一个狼头,狼头威视徐徐,作对月长嗥状。慕红粲然笑道:“素问归你,狼刀归我,我不亏。我与师兄在塞外惯是随胡商一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正好拿它切肉剔骨了。个中豪情,尤胜往日!”

  顾行谦见此宝刀,也啧啧称奇。

  席间互敬,那顾行谦一仰颈便是一杯,桃花落空盏,白面儒生却豪放,槛外春风吹花落纷纷。

  不等顾行谦相问,慕红称她此番从山城入京是追随师兄凤起,寻访元清观的道玄真人来,接着又一沉吟,左右顾盼,终是压低了声儿道:“行谦,我们说回正经的……冯韬年一案牵连众多,如今太平了,就连同百八千条人命一起被忘得干净。广陵的那位左迁官得了贵人提挈,前月竟是官复原职。你这个人常说,官场宦海暗流险恶。人固不可无傲骨,而我只怕——过刚易折!况且,只你一个后生,如何背负得起这许多?”

  而顾行谦侧坐席上,脸色不变,两眼低垂,手中转着一只青瓷酒杯,默然无语,不知听没听进去,也不知懂不懂她这一片苦心。

  慕红也不再多言,而这心中更是替他难平。

  顾行谦去年弃官一事别有隐情。三十多年前,朝中以佞臣冯韬年为首的冯党,行贪污受贿之实,更生谋逆之心。当时天子借赏牡丹之名,在登泰阁设局,请君入瓮,终将这一党连根拔起。而顾母丁氏一家因一封家书而无辜受其牵连。丁家虽留满门性命,待丁霭秋嫁入顾家之后,顾门子弟的仕途却因这一段冤案而坎坷不顺。顾行谦年十八而高中进士,却受小人借题发挥、妄加毁谤,命途多舛,不得升迁。他空有满腹诗书而不受重用,才华抱负全不能施展,仅止于区区长史之职。在广陵,他见惯了官场浊恶,不屑与之朋比为奸。可是,君子又岂有平白受辱之理,他便愤而弃官,当了个教书先生。

  顾行谦忽从地上拾起一物,葫芦形的一粒,晶莹发亮。他撮起盘玩两下,转而挑眉笑问慕红:“这小玩意儿是你的吧?”  

  慕红不由一捻耳垂,果真丢了一只珍珠耳坠。

  细看顾行谦掌心的那只耳坠,一大一小两粒白珍珠镶作葫芦形,配以莲花火焰金累丝底座。

  她接过葫芦耳坠,索性把耳上的另一只也摘下,用一方素帕包好,收进贴袖藏着的小荷包里,边忙边对那顾行谦说道:“听说胡女讲究穿耳,我穿惯了男装,果然戴不得这些累赘东西。哪日戴丢了,自己又心疼。全丢了也就罢了,若剩得孤零零,不成对儿,那才可惜呢。”

  顾行谦酒至微醺,拿着一支竹筷指点道:“你独戴一只也好看,更与别人不同。”

  慕红闻言心中一阵窃喜,暗道“奇了怪了,这书痴子也懂起风情来了!”,便抬手整一整发髻,有意无意地露出乌发中那一支娇黄的玉簪花来,人花两相映。她杏目含情,行动楚楚,比从前多了不少女儿之态。慕红又叹道:“可惜,可惜!你我今日初相见,尚未尽兴,又要分别。尼亚传书邀我出塞,我不得不去。等江南莲子熟时,我再去找你。”

  待到小楼夕照起,两人惜别,剩顾行谦一人尚在无限愁情中,胸中郁结遇酒更甚。

  楼下翠柳繁密处泊一画舫。俄而有两个短褐仆役登船打帘,一帮清客欲拥云律上座。云律左右是纨绔少年郎,各个锦衣华服,嬉笑放浪,旁若无人。云律路见顾行谦在那酒楼之上独斟独饮,便心思一动,向楼上招一招手,亲自呼道:“顾四先生,上船来!”

  顾行谦把酒杯在指尖一转,醉眼微眯,凭栏相望,高声应道:“叨光了!”  

  艄公一桨点开浮藻,往湖心去。船上有一歌女拨弹古琴,唱一支《浣月调》。

  既请了顾行谦来,云律却有意不为其设座,不上酒也不上瓜果,任他与清客们挤在一处,欲看他如何应变。

  席上,一人为顾行谦酒气所冲,心中大为光火,又见他是个布衣客,便有意捉弄取笑,讥讽道:“耳闻顾四先生不求入仕,老朽大觉不解。豪杰英俊固当持笏朝堂,为天子所驱驰。奈何先生老大无成,弃去长史一职,只得空自蹉跎时光,尽把一生志气消磨在这酒中?” 

  顾行谦傲然答道:“屈子有怀石之悲,庄子发濮水之叹。千里马亦难得伯乐,何况世无吐哺之周公乎?再者,利禄羁绊,案牍劳累,朝中争党却不争天下事,行谦只求一人自在而已。” 

  另一人名黄禅子,见顾行谦竟妄议国事,料他是个离经叛道、不可一世的竖子,亦是不喜,接道:“北有狂人刘酒子,桓公三请而不出。我观先生举止,听先生言辞,几有散发渔樵之意。先生清高啊!先生既存此避隐之心,何不效虞山散人,何不隐居云山,今却特来与权贵同席?”言罢有意看一眼主座上的云律。

  方才种种,云律是句句听得分明,看得分明,心中既觉得顾行谦有那么点儿意思,又觉得这狂放气度实叫他喜欢。唯唯诺诺之徒最是无趣,顾行谦这一身的书生意气反而合他心意。云律便挂着一张无情冷脸,不去插手,且再看顾行谦如何应答。

  顾行谦笑答:“那修道的僧尼,心里极清净的人,不也与我等俗人同活一处吗?”  

  “先生妙语,罚那黄禅子一杯!”云律闻言大笑,心中大悦,请顾行谦上座,又叫人给他多多地添上等好酒。顾行谦也不推让,越喝越多,一杯一杯复一杯。

  待画舫上唱罢两支曲子,已是日沉西山,星月交辉。云律为人性喜张扬,言语不避嫌。左右同贺,谈及石刻一事。石刻即将落成,所刻正是云律当日在游红馆登高所作《鹿鸣赋》一篇。众人即拿此发挥一番,以魏晋时谢、王两位大家作比,又趁机献上两方蕉叶冻的端砚,你一言我一语,七七八八说了不少场面话,听得云律心中大为受用。

  顾行谦虽已大醉,但心眼明亮,尽把百种丑态收入眼底,暗叹以云公之才,何以有这么个儿子?众人阿谀奉承,争相献媚,欢欢喜喜求得甜头,正如蝇虫逐臭,可笑之至。

  一人忽然叹息自己未曾有幸在场,不曾见其锦绣文章,打趣说心中焦灼竟如小楼思妇一般。云律便击节将其朗声背出,抑扬顿挫,一字不落,面上甚有得意之态。  

  顾行谦听罢不禁莞尔,干脆借着酒劲发起狂来,伸手叩一叩面前的小几,大叫道:“罚酒,罚酒!”  

  席上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琴声也低去,那歌女惊道:“先生何事?”顾行谦离席,请她弹一曲《问梅》,继而自己合着五音,慢慢踱步吟出只在这画舫上听了一回的《鹿鸣赋》来,也是一字不落。他身着青衫,腰佩宝剑,器宇轩昂,意气风发,一分醉的是酒,二分醉的是风流。可比打铁嵇康而多温文之态,较之云山劲松而多秀拔之姿。

  满座皆惊,窃窃私语。

  凡是赋中所引的典故,顾行谦皆能一一道出,且着重指出其中误用一典:“晋人谢广、戴攸对弈松下,仙鹤飞鸣。此典是高士暗讽晋王无用,安能用在此处?”

  顾行谦如是这般醉言醉语,先是大显其才,后又对石刻文章指手画脚,妄加品议,专程来拆他的台,败他的兴,早已叫云律不悦,却碍于种种不得不对他一忍再忍。此时,这顾行谦竟敢当众说用典有误,醉态实在可厌可恶,委实再难忍!云律满面赤红,立眉而怒,心中一股气急待发作,拍案而起,高声抢道:“松下弈棋一典出自北朝范朱的《棋辩》,暗寄其不得知己之苦。你说,我何曾错用!”

  左右皆顺势附和他,无不斥顾行谦口吐醉话、言行无状。

  顾行谦又作一笑,道:“《棋辩》后得苍山文士姚耒批录作注,编入文集《苍山杂记》中。批本传印,颇多错讹。世荪弟所读怕非原本。且纵观赋中文辞,风骨全无,大有浮艳浅薄之弊。非但不成凤凰,反类雉鸡,真真是小儿见识!”  

  席间诸人暗叹其才,面有讪讪之色,可仍是指指点点,怒其太狂。

  而云律闻言默然,为之瞠目,细细想来这顾行谦确是个有才之人,他所说的不无道理,如是这般,心中那股闷气便渐渐作烟消了,一时对行谦更是喜欢。云律便大笑,如言罚酒三杯,恭声道:“难怪家父看重先生,先生竟有此惊世之才!偶得先生驳正,世荪心服。”

  顾行谦醉眼朦胧地颔首,回座时已然醉倒如泥,旁人叫他他不应,推他他也不醒。云律便只好在顾行谦身上盖一盖衣裳,任他歪倒着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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