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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幻孽


  自入住云府已过半月,顾行谦便向云公请辞。云公见他那匹马又瘦又老,特意送上一匹白额油棕大马。一众仆役从霍雩送客,顾行谦一一拜别云府中人,策马而去。

  归乡途中,顾行谦在东山脚下的一处驿站歇脚,拴马时忽闻箫音,一声声清远如凤鸣。远处苍峦隐隐,林间流水渐渐。山上松涛翻动,时见惊鹤扑翅而出。俄倾,道上白马负一弄萧男子而出。那男子头束银冠,身着雪白圆领袍子,胸前绣一只金麒麟,唇畔吹一支碧玉长箫,响起一支《塞外曲》,高妙无比,响遏行云,大有游侠隐士之风。

  这马背上的美丈夫吹罢曲子,朗声相问:“顾长史来去匆匆,何故躲我?”顾行谦答道:“凤起兄弟,顾四不过是布衣儒生,平生最不避蓬蒿野人。” 凤起闻言大笑下马,把那支玉箫挂在腰间的七宝蹀躞带上,步步牵马而来。

  坡上苍岩漫生青苔,有一怪松从石缝里长出,亭亭如盖。此处村驿虽小,倒也有酒有肉。酒是农家自酿的米酒,肉是老驴肉,固为王侯膏粱所轻,却别有野趣。粗瓷大酒碗盛不下豪情,米酒满溢而出,香气逼人。顾行谦与凤起在怪松下坐谈甚欢,豪饮不羁。

  酒过三巡,山径上远远走来一头瘦毛驴,背上驮一个须发花白散乱的老道士。那老道士的青灰道袍上绣有红喙团鹤纹,衣襟上酒渍淋漓,狼狈落魄。醉道士在驴背上直打颠儿,拍手笑唱:“你是个满口胡话名利鬼,你是个油头粉面薄情郎。你是个疯,是个痴,是个神仙怕……”听得顾行谦一怔。却见凤起举起酒碗,起身高呼:“真人——可还要酒吗?”

  那道玄真人睁开半只眼,并不理他,伸手拍一拍驴子,满脸得意地又接着唱,调子尤为滑稽好笑:“醒复醒,醉复醉,行酒复行酒。都道世人贵常醒,真解醉意有几人?”

  顾行谦直道有趣有趣,泼出一碗酒,高声接道:“不如骑鹤上九天,一朝醉作酒中仙!”

  道玄真人却不喜,嗤之以鼻,又拍一拍驴子。驴子的四蹄下骤起云气,载着他飞入山上白云深处的元清观去了。

  东山别名神仙山,山上有一元清观,观中有一老道,号道玄真人,精于法术,百炼灵药,修为道行尤是一流。日照东南诸峰,峰尖残雪如银。古木参天,冷泉淙淙,长闻虎啸龙吟。偶有伐木丁丁,传歌而出。

  道观门中又奔出一梅花灵鹿,飞下了山径,来接引顾行谦凤起二人上山。他们飘飘然骑鹿而上,如羽化登仙。观中两位白褂童子开门请入二位,门外是云雾缭绕,万壑松风。灵鹿跪地,化作一张鹿样的红符纸,由一童子收入袖中。另一童子揖道:“恭候多时,且随小人来吧。”

  顾行谦暗称妙哉,随凤起入了元清观,只见一道吉光照耀灵殿,紫铜香炉生仙烟,观中大小弟子皆着青灰道袍,有坐有立,有的扫地弄花,有的诵经论辩。

  一位弟子在池畔持卷而读,忽一皱眉:“我永慧一心向‘道’而不知‘道’在何处,如何为计?”另一弟子永明抓耳挠腮答不出。凤起止步,笑道:“永慧师兄说错了!我心既向道,则无处不有道,无处不为道啊。”永慧永明叹服,把他们请入静室,为其煮雪泡茶,事事办得周全。掩门离去时,永明嘻嘻道:“师父又醉了!这一回不知师父睡到几时起!”

  静室小几上插山茶一瓶,焚香一炉。顾行谦饮茶,道:“这道玄真人纵真是得道高人,世人未免嫌他乖张。你这江湖浪荡客怎的也效起道家子弟,堕入修仙炼丹的偏门了?”凤起道:“我拜在真人门下,数来已有两月,并不为修仙炼丹,每日所学无非烹茶扫地罢了。只这东山的好景色,最能留人。行谦,我前日有一奇梦,特来说与你听……”

  凤起便把他梦中所得的一首鬼诗吟出:“‘秋径填黄叶,寒催露草根。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我在观中梦见一片野坟地,两个玄衣鬼差洒酒祭坟,低唱此诗,哀愁万千。待我上前欲问时,只觉身重如石,似坠万丈崖中,醒时油灯已亮,月上林间。行谦,你才学最高,看这鬼诗该作何解?”

  这奇梦奇诗颇费顾行谦一番思量,他道:“我竟是白读了十年书,还真解不出你这梦!你可曾听说,秦将刘奎在渭水之战前梦遇一黑蛟龙,术士卜卦称吉。次日,刘奎大破楚军,麾下将士为此赠号‘黑蛟大将’。可是,秦行苛政,二世即亡于汉,足见解梦之说不足为信啊。‘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谈纯是市井杜撰,你不必太过忧心。”

  凤起称是,笑道:“说的对,说得好!”

  俄而月在中天,光辉如银。顾行谦凤起久坐无聊,推门而出,见那道玄真人正在月下与弟子们坐而论道,须发飘拂,慷慨激昂,拍板而唱:“都道世人贵常醒,真解醉意有几人?”

  一日,在鬼市子中,云府传话催自家二公子回去。可是,只一句催哪里治得好云律的风流病,哪里叫他舍得下章台楼馆、诗酒美人。这湖光山色,锦绣繁华,他只嫌看不够,听不够,享用不够,便胡乱打发走仆从,一个人往怀翠堂外的凤栖湖去。

  此时月白风清,小桥流水,草露生香。微醺微醒,混混沌沌之中,云律耳闻丝竹弹唱之声,渺渺幽幽,由远及近,即得一通明画舫。船上横卧一绝色歌伎,春衫袖薄,裙流烟霞,怀抱一只百宝彩钿琵琶,正自弹唱《忘情曲》。丹唇轻启,银弦参差,玉人玉手玉琵琶。好个美景美人,妙音妙情。

  云律为那琵琶声所诱,即登上画舫,被侍儿拉去入座,与美人一番吟风弄月,逍遥自在。

  在绣云馆内,晚风动帘,燕子双双度柳去。鸿儿褪下右足上的一副素银脚铃,下了浴桶,水滑人慵倦。秀足凝霜,怯怯相叠。一头乌浓婉伸两肩,左锁骨处一点朱砂痣,愈发衬得美肤胜雪、肌骨晶莹。背上挨打的青痕犹在,新伤夹旧痕,无处不可怜。这呆鸿儿,傻鸿儿,正当十五六的年纪,满心是春困幽情,无从倾吐,只兀自对着水中孤影发愁搵泪。不知不觉,水已冷了大半,明月上画楼。

  大风扑着一只白牡丹灯笼上了望仙桥,一路脚铃叮叮。灯笼映出鸿儿的一双碧清妙目。她提灯而行,生得纤弱娉婷,头上几点花翠,素衫两袖绣着翠竹碎梅,外罩一件月白半臂,腰系洒金青裙,布履尖头飞一对凤蝶。不知从何处传来男子的呼救声。鸿儿提灯环顾一番,惊见水中远远挣扎着一人,忽沉忽浮,渐渐无力,便连忙高声呼人把落水者救起。

  鬼市仆役们救上来一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云二公子。他瘫坐在地,大叫:“有鬼!有鬼!”

  一众人等皆觉讶异,围上他,问他撞见了什么鬼。

  他颤颤出声道:“一船的女鬼!”

  有人笑道:“莫慌,莫慌!凤栖湖岸多怪石,湖里又多水草乱枝。天色这般黑,云二公子怕是错认了!”

  ”不会错的,是女鬼!”云律还在叫着,十分仓皇惊骇,“这女鬼弹着把琵琶,半脸的脓血腐肉,百十只肥白蛆虫在血肉里攒动,腰下全是森森白骨!不会错的!”

  鸿儿起先见救上来的是这个浪子,暗恼他当日戏弄自己,心说:“活该!叫你轻嘴薄舌惹人厌!”又见他这般疯傻难堪,惹人好笑,便发了善心,领云律往怀翠堂换衣服去。

  怀翠堂的琉璃砖上蜿蜿蜒蜒是云律留下的水迹,直通去屏风后。他受了惊,也顾不上嫌弃鸿儿找来的粗布衣,乖乖换好了衣裳出来。鸿儿的脚铃声虽有点耳熟,可他早已不记得那一段了,只当她是哪个婢女,便又犯了公子哥儿的脾气,怨道:“这鬼地方好冷!你去把火炉点上,给我抱床棉被来,再温一壶酒。”

  “我不计旧怨好心帮你,你倒使唤起人来,还嫌欺我不够么?”

  云律听不明白,道:“好大的脾气!你我素未谋面,我何曾欺你?”鸿儿便轻声讥道:“‘解语剖寸心’,谁要你的心?‘怜取眼前人’,谁要你来怜?宣姬姐姐有情,托我赠你银钩,谁知她看中的是个浪荡子,分毫不值!”

  云律方得大悟,道:“原来你就是那日传情的青鸟。你那姐姐认错了人,那只银钩不是我藏的,是王兄藏的,要找就找他好了。我看你可爱才同你玩笑,谁知你当真呢?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张嘴的错,妹妹莫要气了。”又哆嗦起来,“真冷,真冷!求求妹妹了,点炉子,抱被子,快!”

  这误会既冰释,鸿儿也消了气,便为他细细拨挑炉中火炭,又抱了一床绣被来。云律在榻上裹严了被子,朝火炉呵着手,狼狈可怜,同那遭了水难的猫儿一样。

  鸿儿起身移步,想挑去红烛上的一只蛾尸,吓得他连忙拉住鸿儿的一截袖子,握住她一只暖玉般的手。云律见她稍一愣神,便顺势强拉她到榻边坐下,悄悄松了手,嘴上却说:“凤栖湖里有水鬼,别处还不知有什么鬼呢。你好好待在这,一步也别走,我好护着你。”鸿儿暗道,究竟是谁护谁呢,面上不禁微微笑起:“鸿儿不敢乱走动。”

  云律犹犹疑疑地问她:“可曾有旁人见过那只女鬼?”

  “这……我八岁时被卖进游红馆,在这鬼市长大,确曾听说凤栖湖有一条鬼船。”鸿儿垂眼沉思,“多年前,冯娘子是鬼市子中的当红、歌伎。她本名冯小岚,扬州人氏,生在官宦家中,及至少年家破,伶仃孤苦,才误堕风尘。当时还有个名妓叫玉如,与娘子情投意合,互传书信,互引知己。可恨玉如为脱身风尘,嫁与一位贵人为妾。娘子闻讯而怒摔琵琶,心灰意冷之下暴病吐血,数日而亡。有传闻说娘子身死,化作冤鬼,往来于凤栖湖的画舫之中。若有撞上她的,留意那一把琵琶,因她生前摔过,所以缺了一瓣螺钿……今日一事,足见公子是个有福之人,鬼怪伤不了你。”

  云律把这一番软语听进心里,又把被子裹一裹,倒像不想理她似的,轻道:“何必唬我呢,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全看不起我,全以为我发疯。”

  鸿儿急起来了,说道:“哪里的话!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孩气。看看,又发冷汗了……”便拿衣袖轻轻为他擦汗。

  额上受着这般轻柔的揩拭,云律愈觉与她亲近,说道:“那冯娘子竟是个贞烈女儿。她夜弹《忘情曲》,原来有此等深意。我与她无仇,也许她并无害我之心,是我自己识破了她的真身,情急之下跳湖求生。你会不会弹《忘情曲》?我想听。”

  鸿儿便取来一把素面琵琶,一边调弦一边说道:“教坊善才是十二分的严苛,我哪里弹的不对就得挨打,也记不得挨了多少打才学会这一支。”

  《忘情曲》一发,婉转处虽不比冯娘子,但也十分难得了。

  一曲终了,他半是情难自禁,半是试探,倾身向前,对鸿儿耳语道:“这曲子好生动听……我今夜一人寂寞,求妹妹陪我……”见云二换了一副调笑相凑上来,鸿儿顿觉羞赧难当,料他先前一举一动皆是有意为之,骗得她辛苦。鸿儿恼他无赖,又无力挣脱,只好轻轻求道:“夜已深了,云公子快走吧。”

  谁知这多情浪子已然压了过来。鸿儿被他抽走乌髻上的一条鸳绡发带,心中登时骇然,不免急出眼泪,再三求他:“云公子,云公子快走吧。”

  “……那我听鸿儿的,不闹了。”

  云律朝鸿儿脸上亲了两下,果如其言不再动她,把那发带叠好,收入怀内,稍整衣带,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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