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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牧歌(下)


  却说那个玄袍假道士,饿了一日,半个子儿也没骗到,很是丧气。他蹲在无人的墙根,嘴里咬着个捡来的野果,心想:“妈的!现今的世道,上骗窃国,中骗窃财,下骗挨饿受冻。我见那呆子目光木然、形容憔悴,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料定他贪图酒色、精枯神败,正好骗一骗他,就说是有美貌女鬼缠上了他,骗一点作法驱鬼的钱来……唉,现今的世道!人人不信鬼神!”

  他正自慨叹,忽见得前头有一马车,马上骑了个面貌彪悍的中年汉子。帘子一挑,现出个疤脸男子,他道:“穆青大哥,前头可是醉仙居?”那汉子回道:“不清楚。左边是粮铺米店,右边是钱庄赌坊,就是不见醉仙居。”又从马车内传出个娇怯的女声:“阿爹,阿精叔,好饿!”再是一声犬吠。穆青恰见着那假道士朝这头张望,便勒一勒缰绳,翻身下了郎旺马,拱手道:“敢问扬州醉仙居在哪条路上?”

  “醉仙居?”假道士摸了摸唇上的一粒大黑痣,“我知道!你往前走,见着一株大柳树再右拐,过了莲花桥,就瞧见醉仙居了。醉仙居是个不错的酒楼,食宿俱全,且有三绝:梅子酒,醉蟹,桂花糯米糕。清明刚过,没螃蟹也没新桂花,只有梅子酒可以尝一尝了!——哎,大哥,你可别怪我这个穷道士多嘴,我见你魁伟高大、风尘满面,像是从北方赶路至此的?”

  “不假,我是高车人。”

  “哦——”假道士佯作若有所思,“那你可知道,扬州……正闹魃灾?”

  “那是什么?”

  “魃鬼者,山林精气所生也,近于世人所说的‘妖魔’。此等邪物面貌丑陋,似人非人,昼伏夜出,专吸人血!前不久,城东医馆死了人,正是魃鬼所害。此事传开之后,扬州城内,人人自危,家家户户莫不求了神符护佑平安。在下正是慈航天师,论起捉妖拿鬼、降妖伏魔,那是我的本行。大哥,你我有缘,我这里有十张神符,你要不要买呀?”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还从阔大的袖内取出了一叠黄色神符,抖一抖。

  “哦?”穆青困惑不已,接过一张神符来看,上头用朱砂画着连笔咒语。两人尚在交谈,阿精在车内已等得不耐烦了,就下车去找人。他拍了拍假道士的肩,问:“喂,干嘛呢你!”假道士一惊,接着笑逐颜开:“这位大哥,也来买张神符吧?”

  阿精不识此物:“神符?多少钱?”

  “不贵不贵,才六十文一张!”慈航天师笑道,“在下只求种善缘、求善果,能救一个是一个,钱财倒在其次了。有此神符,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不怕了!”

  穆青听信他的话,就解开钱袋,请了三张神符,道了谢,与阿精上马驾车而去。果如其所言,柳树,莲花桥,再是醉仙居,一一现在眼前。三人或背行囊,或牵乌狄犬,进了醉仙居的大门,向一位小伙计说明来意,便由他领去后院去见正在浇花的女掌柜了。那女掌柜大约三十五六岁,比穆青稍为年轻,头盘低髻,穿着打扮甚是素雅脱俗。她一见穆青等人,就放下了木瓢,笑道:“我昨日在檐头看见一只喜鹊,心里还纳罕,原来是应了今日的景了!这便是宛姜吧,来,让干娘好好看看你。”她便拉过宛姜,夸道:“这眼睛,这鼻子,竟和嫂子一模一样,俊得很!”

  宛姜颇为得体地叫了一声:“干娘好——”

  穆青为她引见阿精,又道:“彩妹,我们去年冬天遭了狼灾,牛羊死伤大半,不得已南下,来投靠你了。”

  “哎——说什么投靠不投靠的,你我还需这般客套么?”彩姨道,“我丈夫去得早,留下我一个寡妇经营酒楼,再苦再累都一个人捱过来了。你若是不嫌弃,就带着宛姜和阿精兄弟在我这里住下吧。嫂子怎么没来?”

  “她……被野狼袭击,去了。”

  彩姨哎哟一声,轻轻打了两下自己的嘴,眼转热泪,长长吁气。

  醉仙居门前,一个读书人正自翻书,是汪少文。他从汪府领了不少银钱,头一件事就是去采购文房四件和经书典籍。他自两度落榜后,心灰意冷,已有些时日不碰笔墨。在门前翻动书页,一目十行,书上所言字字现于脑海,自知并未荒废课业,他很高兴。也许三叔父所言不虚,再考一回,说不定就中了。前两回,阅卷官是大学士岑洪等人,此人喜好苏辛豪放之风,而少文行文委婉、修辞华美,自是难入其眼。少文如是思量,更加自信,对,再考一回!

  他一迈过醉仙居的门槛,就有个小伙计来招呼他,把他请入靠南的一张黄漆桌,泡上热茶。小伙计把白手巾往肩头一搭,道:“我们醉仙居有全扬州最好的梅子酒,给您来一壶可好?”少文摆摆手:“喝酒误事,我不喝酒。”小伙计又道:“那……招牌盐水老鹅,您爱吃吗?”少文点点头:“好,上一盘。另外,水煮毛豆和火腿百叶,各来一份吧,有劳有劳。哎,小兄弟,我问问你,你这醉仙居住一晚多少钱?”

  小伙计想了想,道:“那得看住什么房了。我们醉仙居的客房,分梅兰竹菊四档,梅为最上,菊为最下。梅房一晚三百钱,兰房一晚二百钱,竹房一晚一百钱,菊房一晚就只五十钱了。”少文便道:“好,那请替我安排一间菊房。”

  突然,门外丧乐之声飘飘大作,一列送葬的白衣人马从街尾吹吹打打、由远而近。白幡飘飘,哭声哀哀。一名披麻戴孝的老者骑在一匹头顶白花的黑马上,憔悴难言,泪眼红肿。八人合抬一架黑漆松木棺材。往后是十二名僧人,分列两侧,嗡嗡念经。再往后是一群亲朋,李少冲大夫与明秀也在此列。明秀蓄足了长发,就效仿汉俗绾了发髻,身着白衣,袖别黑纱,清清秀秀一个小少年。明秀闻得丧乐,心自凄然:“这棺材里的是最亲的师娘!”

  师娘原名杜宛,与李少冲是青梅竹马。她十八岁嫁入李家,婚后数年未有生育,而夫妇两人恩爱无比。李大夫师从一代名医朱丹玺,深得其传,仁心仁术,寻医问药者时常踏破门槛,李家济慈医馆的灯就往往点至深夜。李杜氏胆子小,丈夫不在时,常是留灯一盏、孤身而眠,或是做点针黹女红以打发漫漫长夜。她为医馆缝过不少中药香包、香枕一类,人人尽夸她是个巧妇。可惜,一夜变故,师娘就此去了!

  小伙计伸长了颈子,眼望门外,道:“是李夫人!唉,恶人活百载,好人不长命!”

  “哦?”

  “您不知道么?这抬的是济慈医馆的李夫人,听说是一夜得了急病,病死了!”小伙计对汪少文道,挠了挠下巴,“不过……也有传言说李夫人是因鬼物作怪、中邪而死。哎呀,我这嘴该掌,什么中邪不中邪的,是我胡说八道了,岂能对死者不敬!我去后厨吩咐他们做菜,您稍等。”

  “我也不信鬼神之说。”汪少文道,“害人的都是人,何必怕鬼!”

  “非也非也。”隔壁桌上,一个负剑书生道。此人背对诸人,背上一柄长剑,剑柄饰以黑白阴阳八卦图,结着明黄色的盘长纹穗子。身形瘦削,风骨傲岸。他转过身去,年岁与少文相近,原是个玉面郎君,接着笑道:“万物分阴阳,人为阳,鬼怪妖魔便为阴。阴阳相生,此消彼长。有阳之处必有阴,有阴之处必有阳。我见您面相富贵、一身正气,难怪不惧妖物。”

  “您说笑了,我是个南来的落魄书生,只住得起这扬州醉仙居最末一等的菊房,谈何富贵呢!”汪少文以为他是说来逗趣,不禁也笑了,“在下姑苏汪少文,字碧溪。敢问贤士如何称呼?”

  “济南范晋宜,字留仙。”这范留仙也不客气,坐去了少文那一桌,“我点了梅子酒和烧鸡,碧溪兄,你也尝尝吧。”

  “我不喝酒。”

  “少见,看来我要自斟自饮了。兄台,这碧溪二字甚妙,敢问是何出处?”

  “晋人刘素年五十始习诗书,于溪畔洗笔三载。我取碧溪二字,正是为激励自己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很好。”范留仙点头道,“我幼年生了一场大病,后被父母送上泰山天师观,拜了普济道人为师,潜心修行了十一年。道家玄妙,道法高深,而我天资驽钝,仅得十之一二,至今未能参透。我方才听兄台说不信鬼神。怪力乱神之事,信不信全在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乡下有个笑话说,某人夜读遇鬼却不怕,道:‘只是头发乱了些,舌头长了些,不足为惧!’鬼就摘了脑袋吓唬他。那人哈哈大笑:‘你有头时我尚不怕,无头我就更不怕了!’说的正是‘心中无鬼,遇鬼不怕’的道理。”话锋一转,“扬州,千年古都,钟灵毓秀。而我初入城门,即见有妖气如雾、森森笼罩。我来扬州一为云游修行,二为斩妖除魔。不知碧溪兄来扬州所为何事?”

  汪少文见他说得认真、不像玩笑,虽是不信,却也不好说破,便道:“我是个大俗人,准备科考,光耀门楣。”

  “很好。看来碧溪兄是要长住了?”

  “对。”

  “我也将久居于此。不如我们就此交个朋友,互相照应吧。等上了酒菜,我再讲一段故事下酒。”

  不一会儿,梅子酒,烧鸡,盐水老鹅,水煮毛豆,火腿百叶,齐了。

  范留仙道:“去年秋天,我西去长安寻访旧友,人生地不熟,误打误撞,竟住进了一家鬼客栈。鬼客栈立在山脚,十里之内皆无人,门楼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与我一同入住的还有一个苦行僧,两个放生客,一个绸缎商,一个半老寡妇,两个书生。客栈门一开,一只玳瑁猫儿穿得人模人样,抬腿长揖,衔起地上的一盏油灯请进客人,含混不清地说:‘穷乡僻壤,荒了好久了。如不嫌弃,还请诸位进来吧。’我前脚才跨过门槛,月亮就没了。我自恃学道多年,且有宝剑傍身,胸中法术无数,且见这猫样貌温顺,故而并不怕,只想度过今夜,明日赶路便好。其他人似是为妖术所迷,竟也浑然不怕。僧人喜静,与我一同入住东厢。寡妇与书生相邻。两个放生客挤在西屋。绸缎商独占南屋。”

  他饮了一口热热的梅子酒,啧了一声,讲下去:“夜半,猫先去叫和尚的门:‘大师,斋菜备好了。’和尚不应声。任他再叫,就是不应声。门一开,僧人暴毙在蒲团上,早断了气。猫又去敲那寡妇的门。寡妇又惶恐又焦躁,披了衣裳去开门,衣带小件落一地,蓬松着髻,斜着搔头。另一边,一个书生看不进圣贤书,另一个也看不进。两个放生客在下棋,他们是天生的‘善人’,千方百计要做善事。他们往天上放过鸟,往林子里放过蛇,往池子里放过鱼。如今,他们又盯上了这家破烂客栈。这地方穷透了,荒透了,比不过地下一口棺材。他们决计花大价钱,把这穷客栈好好修缮一番。突然,猫大声地叫起来,于是所有人都出屋去看:寡妇也死了。死人已经安生,活人就都惴惴:头一晚就死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不是好征兆吧。”

  汪少文听得汗毛倒竖、心中悚然,不自觉地搁下了筷子。

  “‘我说,吃了吧。’猫怂恿人。‘吃什么?’一个放生客在装糊涂。绸缎商悄悄掩住口鼻,他怕了。‘我说——吃了吧。’猫的眼色剜向和尚和寡妇的死尸。他不像一只猫,他像一个人!人,吃得么?吃不得吧。他们议论纷纷。猫又轻轻地笑起来。我如梦初醒,明白了,这猫,不是个好东西。而人,也不是人,他们是一群孤魂野鬼!只我一个是人!或者,过了今夜,我也将不再是人!”讲到此处,他又夹起一片火腿,“——论火腿,当推金华为首。”

  “哎,可别岔题呀。”

  “……不好意思。”范留仙讲道,“我拔出剑,作了法,超度了所有亡魂,却叫那猫妖逃了,随后天也就亮了。原来,这猫妖生前遭人凌虐,怨气成灵,已逾百年。我修为尚浅,斗不过他!好在他只害些恶人,就放了我一马。寡妇毒死了亲夫。和尚破过大戒。放生客痴迷放生积德,是因为官之时鱼肉乡里、受贿敛财。而绸缎商和那两个书生,正是行贿之人。我亦是最恨衣冠楚楚、人面兽心之人。畜生尚知向善,而人呢?唉!”

  汪少文听罢,也顾不得细想真假,感慨万分:“对!”忽又想起狐妖一事,便尝试一问:“留仙,你既是修道之人,又见识过猫妖,那么,这世上有无狐妖?”

  “但凡天地灵物,皆可成精化怪,有狐妖也不奇怪。”范留仙笑道,“怎么,你见过?”

  “不不,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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