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人间（六）
又逢夏日，梅苑里已是处处葱翠，树下几朵盛开的小野花十分娇艳可爱。十八岁的姚简已经脱去稚嫩的脸庞，完完全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
她时常立身于梅树下，静静读书。一捧青丝随意地编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脑后，大红色的衣裙上用金棕色的丝线绣出极简单的梅花花纹，袖口处以黑色绑带缚住。衣摆随风轻轻飘扬，感觉十分温柔缠绵却又干净利落。夕阳在她身上洒上了一层温柔的暖黄，仿佛树下的她正在微微发光。
虞祎走进梅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美景。
“姚简。”
“嗯？”姚简回头，看见虞祎正静静望着自己。
“出去。”虞祎说。
“什么？”姚简总觉得自己每次和虞祎说话的时候脑子都会短路。
“你已经十八，所有的书籍都修习的很好。今日正好端午，外面街市很热闹。”虞祎提示。
姚简一愣，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用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把书放回屋子然后跑出来。
“走吧走吧？咱们这就出去吧？”姚简的激动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她冲到梅苑的门口，却突然顿住。
“我真的可以出去吗？”姚简转头看着虞祎小心翼翼地问。
虞祎没有说话，径直越过姚简走出去，转身，像姚简伸出手，轻轻道：“可以。”
姚简从小在梅苑长大，姚筹和那个哑巴侍女都不会告诉他男女之防，更是没有说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姚简看着虞祎白玉般的手，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放了上去，大胆握住。
虞祎的手心温暖，姚简却因为紧张，手指冰凉。这样紧紧一握，虞祎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宽大的衣袖将两人相握的手掩住，姚简跟在虞祎后面，莫名觉得虞祎又好看了一些，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走出梅苑很远。
大约是虞祎已经遣散下人让他们各自回家过节，姚简从梅苑一直走到天师府的大门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走到天师府的大门，虞祎放开了姚简的手。天师府门前的大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辆马车缓缓走过。姚简还没看个够，就发现虞祎已经抬脚向另外一边走去。
走出天师府的这条街，人群突然密集了起来。十里长街，当真是车水马龙。到处都是吆喝着的小贩，熙熙攘攘的人群，满目琳琅的商品。姚简一时间呆立在街口，不知所措。
她从来，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事物！一阵花香飘来，是卖胭脂的姑娘从身前经过；微转头又闻到瓜果清香，看见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果农正在叫卖；前走两步闻见甜腻的香气，看见了麻绳扎紧的稻草上插着一串串泛着金黄色的红果子。姚简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半点挪不开脚步，只恨自己少长了几只眼睛，看不全这街市繁华，望不尽人世色彩。
姚简站在路口，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转身，一个少妇高声道：“没长眼睛不成？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半点不懂规矩！旁人如何走路？”
“对不起，对不起……”姚简连声道歉，向后退了两步，又踩到身后人。
“哎呀！我新作的鞋子！”
“抱歉，抱歉！”
越道歉越乱，越往后退撞的人却越多。姚简一时间慌了心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道歉，到底还能不能再动。
“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一个温润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喧嚣。
虞祎静静站在人群中，拉住姚简的手腕，将姚简拽到身后，继续道：“若给大家添了什么麻烦，请去天师府，在下一定赔偿所有损失。”
“原是天师大人，没事没事，不过都是误会。”
“是啊是啊，都是误会，没事的！”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放心吧，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说了一句，在场众人纷纷附和，甚至向着虞祎行礼，更是有小贩想要送给姚简东西赔礼道歉。姚简对着这巨大的反转再一次不知所措，她的右手手腕被虞祎紧紧抓住，她便用左手去扯虞祎的袖子。
这世上最惯有的便是欺软怕硬。只是此时此刻的姚简还不曾懂得这个道理。
虞祎并没有与众人耽搁太久，道完歉便拉着姚简离开人群，走到旁边街角处的无人的小巷子处。
“对不起！我……我真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姚简一站稳就开始道歉，她一边度着虞礐的面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认错，“我再也不自己一个人走了！”
虞祎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四周都垂着过腰的白纱。他并未理会刚刚姚简所说的话，把斗笠给姚简呆上后缓缓道：“跟着我，不要走散了。”
姚简用手像打开帘子似的打开面前垂下的白纱：“你没生气吧？”
虞祎摇摇头，脸上柔柔地浮现出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跟紧。”
姚简跟在走在虞祎的身旁，虞祎走得不慢，给了姚简很多的时间去看身边的小摊子。
夕阳将落，天色昏暗，街上的酒家都点上了门前的灯笼。一时车香满路，鱼龙夜舞，灯火辉煌，四处张灯结彩。夜里的街市竟是要比方才还要热闹三分。
姚简透过纱帘悄悄看向虞祎，摇曳的灯火让他冰冷的面孔染上了惬意的色彩。她回想起之前虞祎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虞祎的脸上。
姚简悄悄在心里许愿，希望能看到虞祎的笑容。如果他笑了，那一定……比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还要好看。
一个“明亮”的小摊吸引了姚简，她仔细张望了一下，和虞祎商量道：“可以陪我去那个小摊子看看吗？看上去很好看的样子。”
“嗯。”
听到虞祎答应，姚简迫不及待地先跑了过去。
小摊的架子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小灯笼，每一个小灯笼的旁边都有一个大大的纸鸢。姚简看着色彩鲜艳的纸鸢激动得眼睛都要红了！她指着最大最好看的一个问道：“这个是什么？”
“这是凤凰。”小贩笑嘻嘻地给她解释。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姚简用手指戳了戳那凤凰长长的尾羽，戳了两下又怕给那薄薄的一层纸戳坏了，便收回手从各个角度仔细地看那只“凤凰”。
“虞祎，你看，这个真的好好看啊……”姚简头也不回地说。
“嗯。”
“小……夫人没有玩过纸鸢吗？”小贩本来刚刚要喊“小姐”，结果看见只与姚简隔了半步远的虞祎正专注地看着姚简，在嘴边硬生生改了口。
没有常识的姚简并不知道“小姐”和“夫人”的区别，随口应道：“没有……”她直起身看着小贩问：“你刚刚不是说这个是‘凤凰’吗？此时此刻为什么又说它是‘纸鸢’了呢？”
“‘纸鸢’是这类物品的名字，这个上面画的图案才是‘凤凰’。”小贩耐心道。
“夫人要不要买一个回去玩儿？这个飞在天上可好看了。”小贩不忘根本地做起了生意。
“这位公子肯定玩过吧？夫人不妨买一个回去让公子教你玩。”小贩奉承道。
“这个现在能不能玩？”姚简问。
“这个……现在玩怕是看不出来，不如白天看得清楚，还漂亮……”小贩为难道。
姚简想到回去之后就要回归的板正生活，觉得玩这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想玩点什么：“那你这里有没有可以现在玩的东西？”
“这……”小贩挠挠头，犹豫道，“有几盏莲花灯确实是晚上才玩的，但今天也不是放灯的节日啊……”
“无妨，您就让她挑一盏灯吧。”站在一旁的虞祎终于开口。
“行。”小贩爽快点头，又提醒，“只是这没到放灯的日子，我做的灯并不多。就是最普通的几种……”
“没事没事，有就行！”姚简虽然不知道莲花灯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一想到可以玩就忍不住兴奋。
所有的莲花灯都是最简单的样式，姚简挑了一朵花瓣尖端是大红色的莲花灯。这边虞祎早已掏出钱袋，自觉地付了钱。
花蕊中心的烛火摇摇晃晃，姚简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把火苗就给晃没了。两个人走到护城河边，这里虽然十几步就低矮地挂着一只小灯笼，只是游人十分稀少，十分安静。
“虞祎，你看这花灯的颜色，是不是很像咱们呀？上面的红色是我，下面的白色是你；里面的红烛是我，外面的白蕊是你。”姚简一手托着花灯，另外一只手将眼前的纱帘都别到斗笠上，露出一张笑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真的不放吗？”
虞祎目光沉静的仿佛是映着星辰的湖面，他轻轻摇了摇头，提醒道：“别忘了许愿。”
“记住啦！”姚简笑着回答。
她轻轻蹲下，把莲花灯放入湖中，再稍稍用力地一推，随即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愿。姚简不识民间疾苦，不知生活艰辛，未曾经历过人情冷暖，此时此刻，她的愿望干净纯粹，简单明了，是真真正正单纯的愿望，是眼前能想到的最直接的事。
“我希望，虞祎能对着我笑一下。”姚简在心里默念。
片刻，她站起来，看见莲花灯顺着河向下游漂去。心中突然不舍，想要再多看这盏灯一会儿。她想也没想，拉住虞祎的手便顺着河跑，一直跑到路尽头连接护城河两岸的一座汉白玉拱桥上。
虞祎站在她身旁，微微侧目看着两人相握的手，目光越来越柔和，他问：“方才许了什么愿？”
姚简不再看远去的荷花灯，转头看向虞祎，直白道：“想看你笑一下。”
虞祎闻言一怔，随即一点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他的嘴角轻轻一翘，薄唇微抿，带着那双眼睛也极微小地眯了一眯，眉目之间柔和太多。如同冰山被暖阳照得溶成涓涓春水自山峰倾泻而下，又如同倒映着满天星辰的眼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这一笑，如春风拂柳，夏雨润荷，秋风扫叶，冬雪染霜，让人穿过四季却不记春夏秋冬，仿佛历经人生百事而不思过往。姚简呆滞地看着虞祎，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周身的一切都在转瞬间化为乌有，如同蒲公英在风的吹拂下一点点飘散，灯火阑珊的街道也一点点破碎散开。什么欢歌笑语，什么吵闹喧嚣，这一刻，她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眼中，只剩下虞祎那一抹浅笑，在眼中无限清晰。
一时回神，姚简觉得脸上有点热，她匆忙松开自己的手，两只手捧住自己的脸颊，想要想起点什么，却总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虞祎看着姚简问。
“没怎么。”姚简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你平时不笑挺对的。”
“回家吧。”虞祎轻声提醒，“很晚了。”
听到这句话，姚简觉得自己脑袋一疼，不像是厌烦或者失望的头痛，是真真切切从某个神经发出的头痛，连带着太阳穴也跳了一跳。可姚简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拿头疼来煞风景，她随意摇了摇头，展颜一笑，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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