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 1
一间船厂。
港口朝东，初升的霞流穿过平静的海面径直刺进漆黑的厂内，把整个幽暗的空间拉出了死寂的黑暗。
厂内的陈设很简单，船间呈“凹”型，港口里泊着一艘快艇，墙壁上胡乱地挂着一些旧船的零部件，用来修船的工具也毫无规律地散落在地上，想是修船的工人忙了一夜，没来得及收拾。
修船工是个女人。
此刻，她正蜷缩在左边靠墙的躺椅上睡觉。
她大约24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绿色工装裤和白色体恤，夹克外套捆在腰上，和她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是那张看起来很秀气的小脸。脸上有青黑的油漆，约莫是昨天工作了一晚上留下的，没有来得及回去就在船间里睡下了。
敲打卷闸门的噼啪声响打破了这幅安静的画面，江月皱着眉在躺椅上转了个身面，试图无视这打扰她美梦的来客。
“江月，快点开门，我忘记带钥匙了。”
江月假装没有听见。
“快点开门！”外面的人又拍了拍卷闸门：“不然扣你工资了！”
江月气呼呼地起身，踢开挡在脚边的扳手走过去把门打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她捂住鼻子说道：“你又去喝酒了。”
进来的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外国男人，卷发，窄脸，是这家船厂的老板，大家都叫他伊森。
“你又通宵工作了。”他回她。
江月打了个哈欠躺回椅子里打算睡个回笼觉：“老板急着今天要交货，我总得按时完成呀。”
伊森围着快艇检查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脸朝着大海，话音里带些微醺的醉意：“你学得很快，完成地也很好。”
江月没有说话，她确实还有些困。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伊森转过头来看她：“你已经在我这里待了二十二年了？”
“嗯。”
伊森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江月，这个女人的脸上没有一点苍老的痕迹，从他在二十二年前的海边救起她时，她的模样就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从前的模样。
以前江月说自己是人鱼的时候，他还将信将疑，现在他彻底信了。
因为没有哪个人类，抵得过时间的洪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皮肤渐渐开始松弛的手，上面甚至开始出现一些不可逆转的斑点和疙瘩，伊森轻轻抚上它们，这是他头一次觉得，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有多么宝贵。
“想想也够久的，难道你不打算回去吗？”
江月没有回答他。
伊森自知他问的有些唐突了，也没有继续逼问下去。这个跟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就像把自己包在一个结实的虫茧里，他没有了解到她一丝半点的过去，印象里的她就是个天天把自己泡在船厂里，没日没夜工作的女狂人。
唯一的一点其他印象，就是二十二年前他在海边把浑身是血的她救回家时，看到她心脏上那道近乎穿透身体的伤口，自己吓得差点昏了过去。
可关于那道伤口，江月更是闭口不谈。
伊森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你要不要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一觉，身上脏得都快要生虫子了。”
“客人一会儿就要来收船了，我把船交给他们再回去吧。”
话音刚落，船厂的门口已经开进来一辆汽车，车身上画着一个芒果形状，蓝白相接的logo，这辆看起来十足贵气的汽车里走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伊森拍了拍江月的手：“看来你的客人已经来了。”看到车身上的那个标志时，他又补充道：“原来还是个大客户呢。”
江月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艰难地爬起来。
那人走过来朝着伊森十分客气地点头，朝着从躺椅上站起来还伸着懒腰的江月说：“江小姐，船修好了吗？”
“修好了，你们可以试着开开，有问题的话我再帮你们调整。”
“不用。”年轻人的笑容很温和：“我很相信您的技术，不然也不会特意上门来拜访。”
江月摊出一只手：“那就结清尾款吧。”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币放到江月手里，她大概数了一下竟然有一万。
江月取出一半还给他，还给他找了十块：“一共是4990，上次答应你的价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伊森在一边气得都快翻白眼了。
穿西装人把钱退回来，笑着说：“今天我们董事长要在海上举行邮轮晚会，来的都是市里非常重要的商人和政客，我听说江小姐的水性很好，所以希望您可以在附近待命，以防出现意外的落水情况时，没有人熟悉这一带的水域。这5000块就当是你这三个小时的工资了。”
江月还是把钱退了回去。
那人显然有些惊讶，而且有些不太满意江月的反应：“江小姐是觉得这个价钱不够满意？我认为三个小时5000块对于一个修理工来说已经是很高的价钱了，而且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客人落水的情况发生，你的工作很轻松。”
江月收拾了下自己的背包，把刚才拿到的工钱交了一半到伊森手里，留了一半塞给自己，说：“如果只是为了救人，我不应该拿这个钱。我很爱钱，也很缺钱，但我也有我的原则，该收的钱我一分不会少拿，不该收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多要。”
那人这才展颜一笑：“江小姐真是好风骨。”
江月目无表情地挎上自己的登山包离开，把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人撞了一个踉跄，给众人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她在人类社会待了二十二年，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商人身上的势利，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用钱来衡量一样，可她却总是免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
拦下一辆从海边进城的公交车，江月坐在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海风轻轻吹拂过她的脸颊，惬意地让她不由得闭上一双眼睛。
二十二年。
她好像已经开始贪恋在陆地上的生活了。
其实海洋也很好，她很怀念海豚和蓝鲸悠扬的叫声，还有温柔的水流和浩瀚的大海，只是这一切都会让江月想到那个人，她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海中蠕动的银色长发，塑料般的白色鳞片，还有那双乳白色的诡异眼瞳…
江月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她本应该是七海之内身披无上荣光的四海卫，是大海传说里将要被人歌颂万代的英雄，她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从科蒂娅王宫诞生，她本应该保护亚特兰的子民免受战火和磨难。
可现实却是在二十二年前的亚特兰新年，她的一切被一个叫胧的女人彻底粉碎。
她甚至没能接下胧最简单的一击，笨拙地就像是一个刚入伍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那一刻，她的恐惧，绝望，痛苦，悲伤齐齐涌上心头，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白色瞳孔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有认出胧的眼中那个怯懦的人就是自己。
最终她带着重伤逃出了海底，逃离了她的子民，和生养她的故土。
可这二十多年来，她过得很轻松，很自在，身边没有人知道她发生过什么，她也可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把自己的害怕和懦弱藏进内心深处，再在陆地上安稳地过完自己漫长的一生。
她可以慢慢的被大家遗忘，被历史遗忘，就像她从没有来过一样。
江月在车上小眯了一会儿，一个半钟头之后下了车，走进了一家kfc。
她在这家店里当临时工，从早上干到下午四点，120块。
店长是个三十岁的胖大叔，对江月很有好感。
但今天，店长脾气似乎不太好…
“你这全身这么重的汽油味儿让别人怎么在我们店里吃东西啊，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就给我滚蛋。”店长指着她骂，没有留一点情面。
江月瞥眸看到店里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服务员，猜到了店长态度转变得这么迅速的根本原因。
人类社会的第二个她讨厌的点，看脸。
但因为缺人手，店长没有开除她，只是勒令她去厕所把自己的衣服换掉，顺便还借给她一瓶香水。
她在人类社会的二十二年，唯一对她好的伊森也教会了她一个字——忍。
她“从善如流”地把衣服换好，香水喷在身上，开始了她一天忙碌的服务员生涯。
她会偷偷地在给客人拿食物的时候，偶尔顺几个鸡翅鸡腿藏进自己的裤兜里，以前下班的时候她还会装可怜，让店长送几个放了很久没人买的冷门汉堡给她，但今天怕是不可能了，因为来了那个女大学生。
那女大学生是个合格的服务员，但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人类，因为她实在太讨厌了…
她此时正在一边炸薯条，一边和店长聊天。江月离他们很远，可她听力却很好，正确来说，人鱼的听力都很好，耳朵是人鱼在海底的第二双眼睛。
“哎呀，今天一天就感觉自己身上特别臭。”
店长问她：“怎么这么说呢？”
“不知道啦，可能是昨天洗澡没有洗干净，店长你可不要怪我哦。”
店长在她身边试探地闻了闻，疑惑道：“没有啊，你这香水我还在专柜试过呢，怎么会有臭味！”
“真的吗？”她笑得无辜又委屈：“可是我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汽油味，都快被自己臭反胃了。”
说完，店长果然把一道犀利的视线扫向自己。
这一天，她拜这个女大学生所赐，提前一个小时下班了，并且还被店长以身上不干净为理由，扣了一半的工资，只拿了60块。
江月什么也没说，听话地拿了走人，不过她并没有离开这里，反而躲在来往的人群中，等着那个女大学生踩点下班。
下午四点。
女大学生准时出了门，江月在她的脚底变出一滩湿滑的海藻，她一个没踩稳，整个人向后一倒，短裙彻底走光。
伴随着一声尖叫，所有行人都看到眼前这精彩的一幕。
江月轻轻一笑，离开了。
她像之前一样，下了班之后会把自己偷来的鸡腿鸡翅送给小巷子里流浪的猫猫狗狗，因为这会让她想到从前跟在自己身边的那只小海豚。
接着她会在公交站台后面的甜品店里买上一根草莓甜筒，再坐上公交车回到海边的船厂里。
此刻已经繁星漫天，一轮银月嵌于夜空之中，不远处的海平线上正行驶着一辆巨大的豪华游轮，昏黄的橘色暖光被粼粼波光拉成一片闪烁的星海。
江月坐上还泊在船厂里的快艇，朝着邮轮的方向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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