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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上天丢来一块石头


  荆轲和蒙毅一前一后猫着腰,贴着墙根绕到关押韩非的牢房外面。

  他们本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儿,刚才被队率领进来的路上,队率随口炫耀了一句:“大名鼎鼎的韩子就关在里面,下午刚进来,一会儿还得给他添炭。”

  ……这才知晓。

  屋外天寒地冻,整座王狱都冒着森然的阴森冷气。

  北风呼啸,凄厉地掩盖了狱中冤魂的哀嚎。

  前院传来纷乱的马蹄、车轮和脚步声,踏在被冻得结实的硬土地面上,铿锵入耳,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气息。

  牢房门口死死把守着四名狱卒,左右进不去。

  两道可疑的身影只能掉头,另想他法。

  他们蹲在墙边暗中观察那里的动向,小声低语,呼出一团团白气。

  “廷尉怎么来了?”蒙毅问。

  荆轲:“大概是来杀韩非的。”

  “那……我们要怎么救?”

  荆轲仰头看向一排高窗,里面亮着昏暗微弱的光,韩非就在其中一间。

  他叹出一口白气,轻声道出一个字:“拖。”

  ……

  ……

  牢房中。

  结局如此,韩非早有预料。

  入秦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抱膝坐在炭盆边,感受着可能是这辈子最后的一丝温暖。

  刚刚送来了牢饭,一碗麦饭,一碗豆羹,一碟酱白菜。

  韩非一口没动。

  苦闷和抑郁塞满了肚子,哪有地方来吃东西?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濮阳的那家食肆,有一种青绿色的团子。

  软软的,甜甜的,真好吃。

  叫什么来着?

  如果秦王能大发善心满足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一定会要求再尝一口那个团子。

  眼下是没机会了。

  韩非在狱中从下午呆到晚上,头脑放空,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死都要死了,那就再来写篇文章。

  他在脑中作文打发时间,灵感闪现,字句、段落一串接一串地从脑中蹦出,源源不断,就如黄河决口,思绪从没像现在这样得到空前地爆发。

  不多时,就完成了一篇文章,讲述君主的喜好如何影响国家发展的。

  接着修修改改,这边添一笔,那边加一段。

  文章没写完,我还不想死……

  如果能有笔和竹简,此文一出,定又是风靡列国之作。

  没有笔,给块石头也行。

  啪嗒!

  一块石头咔啦咔啦不知从哪儿滚了进来,一直滚到韩非脚边,撞上他的鞋。

  韩非盯着石头眨眨眼睛,恍然,这是上天要让我把文章写出来啊。

  当即捡起石头,开始在墙上划写。

  牢房另一头,沉重的铁门咔嚓一声被开了锁,吱呀推开,进来一群人,在前厅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干什么。

  韩非不管,韩非听不见,韩非要写。

  此时谁也无法阻止他把心中所想变成一个个文字表达出来,变成鲜活生动的寓意,点醒世人,为君主指路。

  只怪手速太慢,石头难刻,已经跟不上他思绪的喷涌。

  很多字只写了开头几笔,看着像是支离破碎的符号,只有书写它们的人才知道其中含义。

  几近成魔的韩非疯狂地在墙上刻划,谁也不能打断,除了又一声“啪嗒”。

  声音极轻极弱,却让他猛的一怔,动作静止,铺张的思路悬崖勒马一般瞬间被收住。

  是什么?

  他循声低头,见又是一块石头,比刚才的要小,棱角也更明显,难道……

  难道是上天为了让我写作方便所以扔进来一块有棱角的石头?

  嗯,一定是的。

  韩非用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换了小石头继续写。

  “韩子……韩非……”

  断断续续的喊声被寒风吹得晃晃悠悠,从高高的小窗飘了进来。

  那声音连续不断,由近到远,又越飘越远,好像有点耳熟。

  韩非耳朵一竖,莫非真是上天来找我了?

  作为法家学者,他并不信什么鬼神,但只要活在当世,就离不开鬼神。

  可以不信,但是要敬畏。

  他把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在这儿。”

  接着,韩非清楚地听见窗外有一串小跑接近的脚步声。

  所以“上天”是走路来的,“上天”……有脚?

  同时,牢房前厅的人也在往这边走来,狱卒正在解锁两道拴着铁链的大门。

  “韩子,”窗外嘘声喊道,“那杯鸩酒,千万不要喝,秦王不想杀你的,你只要……”

  外面起风了,吹走了后半句话,但前面几句他听得明白,不及多想……

  “师弟。”

  一个转身,李斯已到牢外,旁边有个小吏端了一壶酒。

  鸩酒。

  李斯皱眉往牢房里扫视一圈,看见墙上那些乱中有序的笔画符号,才彻底感受到这个师弟执着得可怕。

  即使落到这副下场,也还是要想尽办法写文章。

  韩非神情黯淡,见到李斯没什么好说的,什么都不想说,直直凝视着酒壶。

  他写那篇《奸劫弑臣》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暗指谁,仅仅是阐述一些现象、批评一种人。

  想到了,就写出来。

  他也从没觉得师兄李斯会是那样的人。

  他们私交不多,比起人品,更熟悉得其实是各自的才学。

  韩非知道自己保护母国的意图早晚会被识破,都提出“存韩”策略了,那么明显,不杀的君主是傻子。

  他谁都不怪,死是必然的。

  李斯是秦国廷尉,是忠于秦国的臣,让自己死,也是他的责任。

  而相比即将到来的、肯定的死亡,他更想知道窗外的人是谁?又是怎么知道鸩酒的事的?

  要不然……就是和李斯一道来的?

  那为什么又让自己不要喝?

  秦王要你死,不死就抗旨。

  抗旨,可就不一定能留全尸了。

  赐鸩是体面的,只有君主敬过的人,才配得上全尸。

  可那句“秦王不想杀你”,他没能听得清,觉得只是自己听错了。

  秦王要是不想杀我,那这鸩酒难不成是来玩的?怎么可能不喝?

  “韩师弟,”李斯为他倒满一杯酒,“你我虽同门一场,但终究各为其主,作为师兄,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他把酒杯递进牢房,递到韩非眼前。

  杯中黑色的酒面倒映着昏暗的火光,映出了韩非失落无助的脸,一张认命的脸。

  鸩毒据说来自鸩鸟的羽毛,用这种鸟的羽毛轻轻划过,无色无味的毒液就能溶解于酒水,顷刻间取人性命。

  都是瞎吹。

  鸩毒其实是用很多种毒草混合而成,什么乌头、毒箭木、毒芹汁这些毒物。

  混在一起黑漆漆,泡到酒中当然也是黑漆漆。

  不知怎的,面对这杯剧毒的酒,韩非突然感到口感,舔了舔嘴吞咽一口。

  真的要喝么?

  “喝吧,”李斯撺掇一句,“秦王的旨意,身后会将你送回母国厚葬。”

  韩非深吸一口气,久久存在胸腔里舍不得吐出。

  这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深吸进的最后一口气了。

  鸩酒是臭的,杯到口边,难闻的气味使他停手。

  李斯耐心地等着,只有等韩非彻底死后,那个来传王上口谕的人才会进来重新宣布一番,一切为时已晚。

  啪嗒!

  “上天”又扔石头了。

  不小的石头。

  这一次,碰巧砸中韩非后脑,把他砸得往前一顿,鸩酒洒了半杯。

  “不要喝!”上天大喊,“秦王不想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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