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断人初静（2）
回忆到此处，汪泰平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颤抖。当年的他，若是不那么冲动，或是功夫练得再好一些，就不会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想救那位姑娘却又无力抵挡东海人的突袭，混战间竟把手中的剑刺向了那个姑娘……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血是这么热，溅到手上、脸上的时候，会让人心头一惊，随后有种灼烧起来的感觉。原来一个人死在自己手里，会让人全身发抖，连自己的呼吸仿佛也被那层灰暗吞了去。原来“杀人”的滋味是这般令人几近疯癫。
他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觉得那个汪泰平也随着她一起死了。
对于那个枉死的姑娘，他别无补偿，只能在每年的那一日，为她添上一缕清香，愿所有的愧疚和悔恨，能随着袅袅香烟，去往她的世界。
然而，她真的能收到吗？毕竟连她的名字，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得足够清晰。她，叫做茹筠。
润江上，一艘小小的客船悠悠地往金陵驶去。此时是润江最美的季节，两岸的山色青翠，江水如蓝。天空明净得像是刚洗过的一块蓝色玉石，朵朵莹白的云一路随着他们的船慢慢向前飘着。温若瑜突然觉得，“流云穗”这个名字，美得真妙。
这样的景致，安筱蕤竟无丝毫赏玩的心情，只是躲在船舱中，也不说话，甚至连掀开半张帘子，看一眼水光山色的意思都没有。
撑船的是个少言寡语的精瘦中年人，晒得黢黑，再戴上一顶斗笠，便在船尾处和船舱融为一体似的，几乎让人瞧不见。温若瑜突然想起自己扮秀才的时候，那位健谈的船夫，不禁微微一笑。他此时也不知，究竟是希望有个像那船夫一般的话匣子打破眼前这有些尴尬的沉默，还是就如船尾那毫无存在感的男子，莫要太突兀地扰了这美到连呼吸都小心的画面。
不过，他们终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想明白这一处，温若瑜叹了一口气，掀开帘子，坐进了船舱。
安筱蕤抬起眼看了他一看，视线依然在脚尖那朵已经染了些尘土的青色绣花上。
“你不会明白，我为何不愿提及我的娘亲。”她不看他，却已经开始讲述那个悠长的、本以为会一直藏在心底的故事，“温若瑜，我求你，听过之后也只当是一场梦。我说与你听，不过因为你拿自己的身世交换了我的，我们该彼此取信而已。”
安宏图因贪渎而自尽之后，他们母女两人在金陵也待不下去了，只得匆匆收拾些东西离开。王氏还是舍不得那间铺子，当日便和安筱蕤分头整理行装，王氏去铺子里把好些穗子、织物收好，安筱蕤则在家中把值钱的物事都装进包裹。
到了约定的时间，王氏却还没有回来，安筱蕤不免担心起来。她一直就不信自己的爹爹竟然是个贪财忘义之人，觉得其间必有阴谋，如今连娘亲都不知去了那里，更是心中忐忑不安。她想出门去找，又怕王氏回来会错过，在家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圈，终于听到门外的声音。
却见王氏云鬓凌乱，脸上、颈上都是伤，神色匆忙慌乱。不等她问，便催促她快点准备。那天安筱蕤和王氏只带了两个小小的包裹连夜逃了出去。安筱蕤心中惊慌，却不知怎么开口问娘亲。她知道一路似是有人在追赶她们，却一直在怀疑，为何两个弱女子竟能逃得出金陵城，倒像是有意被放了出去。直逃到润江边上，该寻艘船搭乘，往润城去的时候，王氏却厉声让安筱蕤跪下，许了三个承诺：其一，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第二，找到机会要为安宏图恢复清白；其三，永远不要寻找真相。随后，纵身一跃投入润江，等安筱蕤哭着找人把她捞起来的时候，王氏一抹幽魂已经去陪安宏图了。
“一个父母双亲都清白尽毁的人，我有什么脸面把自己的事情到处说呢？”安筱蕤似是在讲述一个根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脸上连半分波澜都没有，眼神里是麻木的空洞。温若瑜终于有些明白，看到一张清冷的表情，原来心里真的会难受得翻滚的。
他轻轻地、小心地，把安筱蕤的头护在肩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安儿，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哭出来吧。”
安筱蕤没有哭，她说完这些话之后，早已筋疲力尽，温若瑜似是梦中传来的声音更让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然而温若瑜觉得肩头一轻，怀里却一暖。
她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温若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把她轻轻地揽在肩头，告诉自己说，彦君他已经没能好好保护了，这一次安儿说什么也不能出事。
这是一个承诺，温若瑜，你得时刻记得！
入夜了，江上居然还颇有些寒意。温若瑜愈加清醒。
此时安筱蕤已经沉沉睡去，他给她披了件衫子，然后出了船舱。虽说船夫什么也不问，更像是什么都不会说，可是孤男寡女在夜间同处舱中，对安筱蕤的名节毕竟有损。
已是入秋的时节，等他们回来润城，怕是已入冬了吧。寒江笛声，梅映雪。他突然想到这样一幅画面，似乎有些懂得曾经的江左梅郎，内心那无法言说的寂寞。可毕竟最终有人懂得他，所以武靖爷才会画下这样一幅画卷，流传下来，百年，甚而千年。
他记得《风起长林》中记载了从武靖时期到慎德年间那些往事，提到梅长苏初初回来复仇的时候，武靖爷（彼时还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王爷）也并不信他，后来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才又结下深情厚谊，再到之后揭开了梅长苏的身世，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了。
听完安筱蕤的故事之后，他为何会想到这样一段往事呢？其间似乎有些微妙的联系，他此时却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丝念头，还抓不住。且先不去想它，到了金陵之后，查到的线索多了，或许就能好好地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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