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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爱无缘 十一


  范克俭的行为举止和他的思想情感,处在一种异常的对立的状态中。一方面,他的双脚几乎是小跑着朝莲花镇奔去,要去把曹志光拦住,不让他卖被褥家什,走绝路,另一方面,他心里却在嘲弄着曹志光:

  “你狠嘛,你凶嘛,你是天底下最革命,最正确,最进步的人哩!你会走什么‘绝路’?你走的是正路,大路,是百分之百的社会主义道路哩!你和我的斗争,是不可调和的,是大博斗哩…”

  范克俭不会忘记,那一年,他培育的温室秧被烧坏霉烂后,在马书记主持的批判会上,曹志光对他可真是恨之入骨,凶相毕露。各种吓人的大帽子和最难听的话,像机关枪一般向他猛扫。他想分辨,驳斥,又不容他开口。队上那个年纪最大的社员——四阿公看不过意,忍不住说道:“志光,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哩?好好说吧。你和克俭,我都是看着长大的,你们小时候好得还不跟亲兄弟一样?依我看,克俭搞温室秧,也是为了大家,为了生产队哩…”不等他讲完,曹志光就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斥骂:“你这个老混蛋,放什么糊涂屁?小时候好,就不讲斗争啦?为了路线,崽就是可以杀爷,学生就是可以杀老师,堂客就是可以杀男人。告诉你,我和范克俭的斗争,就是不可调和的,是生死大搏斗!”

  老年人的心大概都是善良的。范克俭没想到,胡子一大把,却被曹志光骂为“老混蛋”“放糊涂屁”的四阿公,今天竟给曹志光说起情来,并且也说了“你们小时候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这句话。

  范克俭和曹志光的确都是四阿公看着长大的,两个人小时候的确像亲兄弟一样好。他们都出生在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发蒙上小学,进中学。范克俭从小就手巧,而且很勤快,能用小竹竿,废木头做出各种精巧的玩具——枪啦,风筝啦,带响的弓箭啦,等等。做出这些东西,他总是先拿给曹志光玩。曹志光呢,脑子也聪明,手也灵巧,但他的嘴巴更乖更甜,因此也更讨大人们的喜欢。有回,他俩上学时在路上贪玩,迟到了,老师在课堂上追问原因。曹志光回答说,他们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婆婆得了急病,昏倒在地,他们两个轮换着把她背到了诊所,所以到校迟了。他讲得绘声绘色,谁听了都不会有什么怀疑,结果,老师反而将他们大大表扬了一番。范克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被老师认为是听了表扬感到不好意思。下课后,范克俭责怪曹志光不该撒谎。曹志光说:“谁听批评舒服呀?反正我们以后不迟到就行了。”

  他们念到初中二年纪,便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范克俭当时想,与其在学校里成天喊口号,砸菩萨,不如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他毅然离开学校回到了家里。曹志光则仍在学校里佩戴着红袖章,挺威风地与其他小将们一道,说最革命的话,唱最革命的歌,做最革命的事。而且,凭着他超群的能言善辩的口才,他还当了小将们的一个头头。他带着一队人马,乘坐不要票的火车,周游过半个中国。还上过北京,站在***前的人海里流着泪水高呼过万寿无疆。后来,曹志光带着造反有理的思想和造反派的脾气,也回到了喜鹊塘生产队,并且很快就被公社马书记所赏识。在他和从小就好得像亲兄弟一般的范克俭之间,终于也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生死大搏斗”。

  那一回“大搏斗”的结果,范克俭被撤销了生产队副队长职务,并且失去了未婚妻;而曹志光却与李秀枝结了婚,并且成了一个越来越红的人物。现在,他范克俭并没有想要与曹志光进行“大搏斗”,不过是实行了**选举,实行了责任制,曹志光就灰了,急昏了头,就要卖被褥走绝路了。想到这里,范克俭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豪情,脸上也不觉掠过一种胜利者的快慰的笑。虽然这几天为买鱼仔日夜赶路,昨晚又通夜未睡,这会也不觉得疲劳,倒感到浑身劲鼓鼓的,有使不完的力气。

  四阿公的话范克俭也不能完全接受。社员都不愿跟曹志光在一个作业组,这能怪谁?只怪他自己平日光耍嘴皮子,不好好劳动,还喜欢整人,又要多吃多占嘛。他到了这步田地,还充好汉,不报名参加养鱼组哩!“哼”,范克俭心里说,“莫非还要我们打轿子抬他参加养鱼组?没得那号好事…”

  范克俭就是怀着这样的十分复杂,矛盾的心情赶往莲花镇去的。但是,当他一接近莲花镇,听到了从那儿传来的嗡嗡咙咙的喧嚣声,他的思想一下就变得单纯了,集中了,“他摆在哪儿卖呢?”——他现在只这样想着。

  阳春三月,气侯一天比一天暖和。范克俭虽然只穿了两件单衣,并且敞开了衣襟,可两个多小时的急速赶路,他已浑身汗湿了。他用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马上投身进了集市的中心。

  他在热烘烘的,前拥后挤的人流里费劲地走着,就像在波Lang滚滚的江河里游泳。他尽量抬着头,睁大眼睛四下张望,特别注意人流两旁那些挑担的,摆摊的。但是,他从集头到集尾,又从集尾到集头,在挤挤夹夹的人流里来回寻找了三次,也没见曹志光的影子。

  “他已经把东西卖掉走啦?”范克俭心里嘀咕,很失望。他突然感到渴了,饿了,便朝镇上唯一的那家饭铺走去。

  走进饭铺,端起铅丝吊死在开水桶上的洋瓷杯,痛痛快快地喝了两缸子水,然后掏出钱和粮票,买了一碗面条,坐在桌子上吃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一面扫着地上的碎玻璃,一面咕咕嘟嘟地抱怨着什么。范克俭开头没留意,后来无意间听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连被褥蚊帐都卖,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不是偷来的,就是个败家子…”

  范克俭忙问:

  “同志,你说哪个?”

  “刚才在这里的一个酒鬼!嘴里不干不净的,又骂娘,又摔酒瓶子…”

  “他人呢?”

  “走了呗。”

  “到哪去了,你晓得吗?”

  服务员摇了摇头,并且问:

  “他是你屋里的人?”

  “不不,”范克俭说,“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

  坐在柜台上的售票员插嘴告诉他:

  “他跟着一个穿涤卡衣的,横过马路,朝铁业社那边走了。”

  范克俭一听,哪里还顾得上吃面?筷子一放,拔腿走出饭铺,急急地往铁业社走去。

  他在铁业社里面没找到,便绕到侧面,果然望见曹志光和一个人正在作交易。

  曹志光和涤卡一见范克俭大声喊着朝他们跑过来,都吃了一惊。涤卡想从曹志光手中拿过他的手表开溜,曹志光忙说:

  “怕什么?你挑起箩筐走就是。”

  眨眼工夫,范克俭也跑到跟前。他一把拉住箩筐,说:

  “不能卖,这些东西不能卖!”

  “我卖我的,关你鸟事?”曹志光鼓着眼睛吼道。

  涤卡将箩筐放下地,故作惊讶地问:

  “这些东西原来还是你的?”

  箩筐里的鸳鸯蝴蝶被面,范克俭一眼认出,就是李秀枝曾送到过他家里的那一床。他心里掠过一丝苦痛,但他极快地镇定了自己,责问曹志光:

  “你把被褥都挑出来卖,经过李秀枝同意了吗?”

  曹志光立即跳脚大骂:

  “不要脸的!你拐我的堂客,还想把我的东西一起捞走吗?”借着越来越冲的酒劲,他越骂越狠毒:“你们昨夜里搞名堂没叫我抓住,我就算了啵?狗日的,有一天总会撞在我手里…”

  范克俭平生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他呼吸急促了,眼睛令人生畏地逼视着曹志光,两只拳头握得吱吱响。

  曹志光被吓得倒退了一步,随即脑子里闪出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他马上凶煞煞地向范克俭扑过去,伸出拳头就打。

  范克俭见他打过来,机灵地往侧面一跳,让他扑了个空。

  曹志光本来就醉熏熏的,头上重,脚下轻,拳头没打着,两脚踉跄了好几步。他更加红了眼,转身又朝范克俭扑过来。

  无论是从力气,还是从机敏上讲,真打起架来,曹志光都不是范克俭的对手。但这时,范克俭反而冷静下来了,心里寻思:我揍他这个可怜的家伙有什么意思?我急急忙忙地跑到莲花镇来,不是要来拦住他,不让他卖被褥走“绝路”吗?我要一回手,就显得我没风格了,就显得我低了。这么想着,范克俭松开了拳头。他一面往后躲闪着摇摇晃晃追扑他的曹志光,一面看那个买被褥的。这一看,他急了。

  原来,涤卡趁他们两个追打的工夫,挑起箩筐就走,眼看他就会混进市场里的人流中。

  范克俭又焦急,又恼火。他瞟瞟曹志光,又看看周围的地形,想着怎样迅速把曹志光甩脱掉。他发现身后的路左边,有一只很深的猪粪池。他心里骂着曹志光:“不喝几口猪尿,你是不得清白!”便慢慢引着对方向猪粪池接近。

  曹志光报复心切,充血的眼睛只盯着他要攻击的对象,哪里会想到范克俭是在用计,哪里会看到前面的猪粪池呢?眼看着范克俭就要被他追上了,他忽地来了个饿虎扑羊,双脚一使劲,腾空朝范克俭跳将过去——“咕咚”一声,他刚好跌在猪粪池内。

  范克俭鄙夷地啐了口痰,拔腿就去追赶涤卡。

  可涤卡已经隐没到了人流中。

  范克俭又从集头到集尾,从集尾到集头,一连寻找了三遍,也没看见那个买被褥的涤卡。“怎么眨眼就寻不见了?”他满腹狐疑地想着,用衣襟擦了擦头上和脸上的汗水,“莫不是搭汽车去啦?”他又忙往车站奔。

  可是,他在车站候车室走了两个来回,寻了个仔细,也没找到那个人。他失望地走出候车室,准备返回集市去,不想有人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说:“克俭,看你急急忙忙的样子,在找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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