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日长安（一）

我拎着两只热腾腾的包子回家时，一位少妇正坐在我的椅子上，把我吓得一个激灵，好险没把包子掉地上。

        那少妇大概三十左右的光景，肤色暗黄，两颊的雀斑又小又密，侧脸接耳处有三颗小痣，耳垂尖小，额头很窄。

        我在一本面相书上看过，这是福薄的面相。

        她见我回来了，连忙起身，双手在身前搅动，局促地冲我笑了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说：“老、老板回来啦。”

        我看到她的双手有很多茧，指甲缝有黑色的污垢。我搁下包子，点了下头。

        她的眼眶很红，神情憔悴，好像刚刚哭过，但是精神还好，一双眸子格外明亮。她的背微微佝偻，迎我走来，待我坐下，她才又坐回去。她好像生怕我嫌弃她手脏似的，先把手在有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上抹了抹，才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宝贝似的捧到我面前，讪笑道：“我听说你可神奇了，会画美梦……”

        我接过那个物件儿，放在手里端详。那是个精巧的荷包，花式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看得出来，绣工的手艺很好。

        她见我在端详那个荷包，藏在笑里的局促更甚，甚至算得上卑微了：“一点心意……哈哈。”

        我等了她一会儿，见她只是笑，什么旁的也没说，于是我懂了，她想找我画梦，这个荷包就是她打算给我的酬劳。

        我挑了下眉。

        我自认不算黑心商人，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可她要是想拿个荷包买我的手艺，恐怕不够。她开个生意红火的裁缝店还差不多。耽兮吃得很饱，够我支撑一阵子了，我不差这一单。赔本的生意不能做，这是师父告诉我的道理。

        我把荷包还给她，她却没有伸手去接。她看着几乎快哭了，眼眶红得活像刚吃了变态辣，眼泪珠子在眼眶里转悠，但是一滴也没掉出来。她狠吸了下鼻子，说：“老板，我……我真的没钱。这样……”她咬了下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只要你能帮我，三天之后，我就卖掉房子把钱给你……你不要不信我，我李淑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有些心不在焉，把荷包搁在桌上，探了下包着包子的油皮纸，已经凉了。

        李淑华见我不说话，又急急地补充道：“我家住在青石巷，巷口把门第三家就是，那房子是我男人留给我的，能卖好几两呢！我男人……我男人留下的东西早就当光了，就剩这个房子了。”她生怕我不信，又补充道：“真的！值钱呢！”

        “……”我挺想告诉她，几两的银子，还不够耽兮露个脸。我猜她是想让我给她自个儿绘梦，于是委婉地拒绝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在我这儿买梦的，没人能醒过来，所以你说的三天后卖……”

        还不待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

        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要你给我画，是我儿子，他病得很重……”李淑华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她的声音骤然哽咽，却在转瞬间恢复了平静，“家里已经一整天没开伙了，最后的一点钱，给他买了个糖兔子。他爹还在的时候，他就念叨着想吃，他爹走了大半年了，终于让他吃上了。”

        “他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也治不起了，郎中说，就是这两天了。我知道，就算把我和房子打包，一堆儿卖了也不够请你。”她顿了一下，勉强压住喉咙里卷土重来的哽咽，“他叫小安，才六岁，特别懂事。我……我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没让小安过过一天好日子，连只糖兔子都买不起……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在美梦里死去。他常常疼得整宿睡不了觉，我也只是……只是不想他再疼了。”

        她笃视着我，坚定地说：“所以，这场美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一定要买给小安。”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看着李淑华的尸体，才突然想通，当时我为什么会帮她。不是脑子突然抽了，也不是出于同情和怜悯，更不是什么人性本善——更何况她的话究竟几分真假那时我根本无从分辨——而是在她的那双眼中，我看到了自己：混杂着不甘与愤懑的绝望，以及隐于平静背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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