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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雁归二月春(四)


今日,我被接到百花楼时,暮色微沉,程妈妈引着我往二月花的住处走去。她同我说,现下是二月花最忙的时辰,好些贵人在等着她,她为了等我绘梦,特意把生意往后推了两个时辰。

        程妈妈将我引到门口就走了,我抬手叩门,听到隔的男子咳得厉害。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像是有人一直在门口等候。

        门开时,我眼前一亮。面前的姑娘,穿着青碧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一圈荷叶纹,她肤色白皙,面上未施粉黛,与这一身清雅装扮相得益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形容她,再合适不过了。她清清亮的眼睛望着我,抿唇一笑,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姑娘竟是二月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身装扮,二月花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她一边引我进屋,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吓到姑娘了罢。”

        我摇头,想起我是罩在白纱幂篱下的,她应当看不出我在摇头,于是又补充道:“没有。只是第一次见你这般装扮。”

        二月花对我笑着说:“连面妆容都没有,想必是丑的。”

        “很好看。”我说。

        二月花眉眼弯弯,将鬓间碎发轻掩耳后,面上的神色几乎算得上娇羞了。烛光明亮,将她的面容映得分外温柔,我看到她的眼角爬上了几道纹路,悄无声息的。

        岁月催人老,原来美人也不会例外。

        待我坐下,二月花给我添了杯茶。该谈的、该嘱咐的,之前都已经说过了,我没什么要说的,她也不说话,空气安静了许久,我都要打瞌睡了,她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过‘林卿’么?”

        我精神了些,沉吟片刻,说:“抚州词仙,公子林卿?”

        “姑娘年纪轻轻,见识倒广。”二月花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可不是我见识广。

        当世词坛双绝——“北有林卿风花酿雪,南有皓尘挥墨濯缨”,公子林卿和皓尘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容不得我没听说过。皓尘和林卿都是化名,皓尘先生的活动区域主要在南方,作词针砭时弊、忧国忧民,很受文人雅士的追捧,被誉为“词侠”,公子林卿生于北方抚州,工词最善风花雪月,词风飘逸灵动,有“词仙”的美名。“北林卿,南皓尘”,论在词坛的地位,皓尘先生应该排在前位,林卿的大名在皓尘之前,原因在于皓尘先生成名不过三年,公子林卿却早在二十年前就火得一塌糊涂了。

        只是,林卿活像是捧烟花,留下了几首至今脍炙人口的词,在大江南北火了几年,便无影无踪了。有人说他不干这行了,还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二月花马上就要入梦了,却在这时候提起他,莫非,公子林卿跟她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不过,他们有没有渊源,与我无关,我对别人的事儿没兴趣。可我们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和客户搞好关系,她既然跟我聊,那我就得把话接下去。于是我配合地说:“公子林卿成名多年,所作之词,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不过,我倒是有很多年,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二月花背对着我,坐在镜前仔细打量着自己。“他死了。”她的声音十分平淡,“在十九年前。”

        “他在抚州成名时,年纪较如今的秦颢还要小些,算得上年少成名了。他化名林卿,那时,整个抚州都在传唱他的词,却没人知道‘公子林卿’是哪位神通,甚至有人说,”二月花轻笑一声,摇头叹道,“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吃醉了酒,误入凡尘,留下几首词,便回天上快活去了。真是有趣。他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住在我们乐坊隔壁,常常扒着窗檐偷听的一个清秀少年罢了。”

        “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我唱了许多年的曲儿,什么款的都有,有能风靡一时的佳作,自然也有平平无奇的,《二月春》却一直是最火的那支。”二月花拿起梳子,一边对着镜子梳发,一边说,“算来,《二月春》我唱了也有十八年了。谁都知道我是唱《二月春》唱火了的,却没人知道,这首曲子的词,是林卿作的。”

        “他在十六岁那年中了乡试的解元,要进京参加会试,临行前,他把这首《二月春》送给我。他说,大雁秋季南去,春季北往,从不失信,他亦如此。此番进京赶考,会试过后还有殿试,最多,明年的春二月,定会归家,届时金榜题名,他要”二月花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风风光光的娶我回家。”

        “他还说,这首《二月春》,我得好好学,等他回家,唱给他听。”二月花搁下梳子。她努力地压着嗓子,我却还是能听出她细微的哽咽声,只是脊背依旧挺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我学得很好,每个字眼、每处转腔都烂熟于心。我想,等他回来,定要夸我的……可他再也没回来。”

        二月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跟他同去的举人,说他落榜,心情烦闷,吃醉了酒,失足栽进河里,淹死了。我不信。他那般才华横溢,怎会落榜?况且,他的酒量极好,又通水性,如何会醉酒失足?我质问他们,他们答得支支吾吾,目光也闪躲。这背后定然另有隐情。”

        “我要查。可他们说,淹死他的那池水太深,我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查不到的。就算真的能查到,那些人,也不是我能招架的。”

        “可我不甘心。”

        二月花突然回头看我,目光灼灼,说:“那年会试的会元,名为秦嵩。”

        我恍然大悟。

        秦大人和秦嵩惨死,秦颢锒铛入狱,秦家算得上家破人亡,这不得不论是二月花的功劳。只要不是个傻子,基本上都能看得出来,二月花是故意害得秦家如此光景,却没人知道她为何这样做。

        二月花能在凤阳城火这么多年,秦大人的功劳不算小,况且,她即便称不上良善,也非是心肠歹毒之辈。人言纷纷,她待秦家这般忘恩负义,要么是玩够了报复社会,要么是她和秦家有仇,至于是什么仇,那就更没人知道了。

        可若是二月花与那公子林卿两情相悦,公子林卿的死又与秦家有关,那二月花的所作所为,就顺理成章了。

        我探手将茶盏拿到幂篱内,饮了口茶,听见她说:“我到了凤阳后,查了几年,一直没有头绪。直到一日,秦府的管家在酒楼吃醉了酒,我才探查出了些风声。我摸着线索一直找,才知道,秦嵩得中会元,是盗了别的考生的试卷,那个被盗的考生,便是林卿。”

        “会试结果出来,林卿落榜,觉得不对劲,他溜进考官的府邸,发现他们正在和秦大人祝贺秦嵩高中会元,他在旁偷听,才知道,原是他们使了阴手段,让秦嵩顶替了他的位置。他想找机会拿出证据,去官府讨个公道,可他还没溜出府,就被秦府的下人发现了。好在他身手敏捷,反应也快,最后还是逃了出去。翌日清晨,他便带着文书,去京兆府击鼓。京兆府尹留下文书,要他先回去,有需要会传唤他,又担心他遭人暗算,派了小吏一路保护。”

        二月花骤然起身,眼角泛红,咬着牙说:“杀了林卿的,就是那个小吏!”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二月花在沉默中恢复了平静,徐徐坐下,微微扬起精巧的下巴,说:“林卿的死,背后牵杂盘亘的势力真的太多、太多了。他们说得对,淹死他的那池水太深,我辗转多年才查到真相,若是想为他报仇,与天方夜谭有何差别?”

        茶已经凉了。我搁回茶盏,说:“可你还是成功了。”

        “成功了。”二月花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下,带着点儿自嘲的意味,“我用了十九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过也只是扳倒了一个秦家而已,我——”

        暮色四合,窗外微风阵阵,早春二月的风有些微凉,踌躇着钻进窗缝,吹得烛灯摇曳,二月花的面庞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看起来有些难过。

        她似在叹息:“还能再有一个十九年么?”

        我发现二月花今天和往常格外不同。不是装扮上的不同,也不是气质上的不同,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如果非得措辞形容一下,就像是一个在路上远行了许久的人,终于走到了家的门口。不是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也不是暗含希翼的兴奋,而是如洪流般倾泻而下的疲惫。即便她面色如常,眉梢含笑,也掩饰不住,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种疲惫我太熟悉了。几乎每一个来找我入梦的人,都是这样的。这是长睡不醒的先兆。

        我暗叹口气。

        左右她已经付好帐了,该说的之前也都说了,我只消画好,就万事大吉了。至于一个时辰后,她能不能从梦里清醒,她又会梦到什么,我就管不着了。

        二月花大概也累了,没多久,她就老实地躺在榻上,我拿出耽兮为她绘梦,她很配合,我画得已经很快了,她却有些不耐烦,催促我道:“劳烦快些,我不能醒太晚,有贵人等着我哩。”

        这是二月花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在床边等着,直到天亮,程妈妈哭得失了声,耽兮上晦暗已久的花纹变得璀璨夺目,它吃得很饱。从它传给我的反馈来看,二月花已经深陷梦境,再无醒转的可能,她会一直活在梦里,直到死去——哪怕这只是最拙劣的梦境。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理解为,二月花已经死了。

        我该走了。

        程妈妈捎带着整个百花楼,都对我没什么好颜色,我反思了一下,认为可能是昨晚我在她们一次次地哀求我唤醒二月花时诚恳地表示这不可能而导致的。

        来的时候,我是被程妈妈扶上台阶的,离开时,我带着耽兮,百花楼的姑娘小官见我如同见鬼,避之不及。我无所谓。我和二月花各取所需,她明知身处梦境,仍不愿醒,这是她的执念太深,不是我的错。

        我走出百花楼,天色微熹,街上还没什么行人,我听到了一点声响,循着声响的来源回头张望,原来是一只大雁飞到了百花楼的屋檐下,停在了二月花房间的窗口。

        正是大雁初归的时节,它喙里衔着的东西却不似筑巢用的春泥,反而红彤彤的。我有些好奇,索性停下脚步,仔细看去。

        原来它衔着的,是一朵二月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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