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修罗
对这段传闻，洛清霁了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当今皇帝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一旦士族对皇权毫无威胁后，下一个引颈受戮的便不是他么？
哪里还容得他生下皇子？妄图用血脉天性拴住这位杀伐决断的太子，不得不说他真是天真啊。
这般想着，她如水的眼波里，蕴起一波斑斓又盎然的笑意。
问佳人美在何所？眼波盈盈处。
鲜活蓬勃的笑容，让玄衣少年身上萦绕的低气压减了些。
他眼眸一松，又凑了过来。
“笑的这么开心啊？”目光落在艳红如火的枫枝上，又越过它撩向白皙小巧的耳垂，他舌尖抵了抵牙床，淡道，“我送你的枫叶，好看么？”
“挺好看的。”洛清霁将手边的枫叶转了转，白皙的指尖在枫叶的经脉上游走一圈，便屈膝行礼，“原以为是自然的馈赠，没成想此叶竟归属于公子，如此，奴才便不能夺人之爱了。”
洛清霁不咸不淡的刺了一句。是的，男子盯了她的耳垂许久，恐是已认出来她女子的身份了。
于是她细眉一挑，果断扯唇唤道：“奴才参见太子。”
“你认出孤来了。”没有愤怒，语气甚至还有些愉悦，“嗯，眼力不错。”也很聪慧。
他稍稍歪了歪头，眼神少见的含了些少年气，似乎潜藏在寒潭之中巨龙，悄然伸出一只爪爪，划开水幕，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
洛清霁恍然发现，这名传说中的炼狱修罗，也堪堪不过及冠之龄。
男子并未问她是如何识破他身份的，也不曾想掩饰，只是淡道：
“你不要孤的宝剑，不要孤的手帕，也不要孤的枫叶。”他顿了顿，含着沙哑的笑意：“你是要孤，这个人吗？”
洛清霁未曾想过此般展开，不由得愣住。
那男子仍自顾自的说道：“你想要孤的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洛清霁不明所以的恩了声，身子却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恩’字带着点小小的气音，上扬着打着旋儿，飘散在漫川枫红中，却重重的击在男子心间。
小姑娘从内到外，浑身洋溢着的拒绝之意，成功地逼退了想要靠近几步的男子。
“想要孤了，便来皇宫里寻孤。”男子垂下晦涩不明的眸，眸里的那只巨龙朝寒潭里使劲的扎了扎，刹那间潭面上一丝纹路也不留。
他哑声道，“无论你做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孤都随你。”
包括想要，孤的性命。
玄衣男子掩了话头，嫣红的唇毫不在乎的勾起。
他知道，士族之人皆想要他的性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想用他的血来奠他们血亲。是呀，他杀了太多人了，不仅是那些愚蠢可笑妄想掌控天下权势的士族中人，就连他的那些个兄弟，也一个接一个的命丧他手。
他摊开骨节分明的手掌，认真瞧了瞧，总觉得，手心染红的血色，比漫川的枫叶还要红。
沾满了鲜血的修罗恶鬼，还在想奢望什么呢？
自嘲的眼神越过火红的枫叶，定格在小厮白净细嫩的脸庞上。
麻衣纶巾下，端的是一张绝代风华的容颜。清澈如水的眼波，酿着四季芳华，琼鼻秀美小巧，配上一张玲珑清润的唇。
淡粉般饱满，不由得让他想起，往年盛夏时，百果园里第一抔撷下的樱桃。
玄衣男子喉结狼狈的滚了滚，蓦地收回目光。
其实见到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她是个女孩。
鲜活又干净。
……
“奴才什么也不求。”洛清霁表情古怪，清眸瞧着浑身泛着黑气的男子，又神色略不自在的男子。
她有些迟疑的岔开话题：“不知太子因何至此？”
为何么？太子细长的眉头折了折，五指朝内一拢，又缓缓撑开。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他亦是疑惑不解。
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顺从自己的心意，放下种种算计与手段，悄悄随在她身后。
也是他第一次，在明知对方是敌非友的情况下，没能痛下杀手。
虽然他不问，也能大致猜出一二。眼前这个女孩，才慧双绝、精通御马，却伪装成小厮的模样，大抵是士族中人派来探听消息的罢。
唇角溢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叹息，男子嫣红的唇愈发艳色逼人，他轻启唇瓣，叹道：“孤么，不告诉你。”
说罢，他深深望了眼一脸莫名的小姑娘，负手离去。
走了一段路，他骤然回身。
凑到小姑娘身前，小心翼翼的抽走，那支安静躺在她手心里的枫叶。
太子的到来，让原本热闹的宴会凝滞了不少。
众人停下觥筹交错的手，尴尬的垂首跪在玉台上。
“太子，您请上座。”是林陌骞的声音。
只见他弯着着腰，恭敬的把身后的玄衣男子引至玉座。
玉座，仍是用暖玉雕成的狮子式样，与入口处的睥睨天下的雄狮倒是别无二致。
黑衣男子随意瞥了眼，绕过摆满精致吃食的玉暗，便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撩袍曲腿而坐。
一番动作倒是行云如水，就连浸淫于宫廷礼仪的老嬷嬷亲自出来行礼也不过如此。
可是，主子的坐姿从不如此。亦或说，主子为人放达自旷，最是鄙睨这些虚礼俗节。
这人，绝对不是主子！
林陌骞眼神动了动，脸上挂着一抹的得体的笑容上前斟酒。
借着酒液注入玉杯的的功夫，他凑到玄衣男子耳边，微不可查的吐出气音：“有什么任务变动么，为何突然改变计划，却不潜人来知会我？”
玄衣男子面无表情，执起酒杯递到唇边，这才借机道；“大人，这是主子的吩咐。主子本来已到此处，却在临近水亭后突然离开，吩咐我扮做他的模样，前来赴宴。”
为何能扮做太子的模样，男子衔着酒杯的唇轻轻扯起。
是啊，他何其有幸，能够扮做太子，能拥有和太子的身量相同的身躯。
记得去年冬天，大雪纷飞，家已无余粮，自己和妹妹两天颗米未进。
他将妹妹安置在家里唯一一床破碎的棉絮中，自己独独出去寻觅食物。
那年的雪下得好大，大到他只堪堪走了几程，便倒在一座丹红的朱门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门边爬去，因为他知道，门里，就有他渴望已久的食物。
他爬啊爬啊，耗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扣响那道朱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希冀抬起眼眸，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来人。
来人是一个穿着华丽的小厮，右手把着门，左手抓着一只鸡腿正大快朵颐。
腾腾的热气，勾入他的鼻端，激的他眼里冒水，口里含酸。他，他只要能吃一口就好，一口就能恢复所有的力气。
谁料，那开门的小厮咧着怪笑嗤兀自叹道：“哦呦，又是这些该死的穷人。今天到这里讨食的，加上这个是第四个了吧？”
说着利落的一脚踢开他，几口将手边鸡腿拉扯个干净，余下的些许薄肉在他眼底一晃，转而喂给身旁一条肥壮的狗。
……
他僵硬的躺在雪地里，唯有无边的恨意支撑着他苟延残喘时，一只裹着金边的锦靴淡淡停在了他眼前。
“贵，贵人，求求您，救救，救救我妹妹。”他迸出生命最后一缕光亮，抓住贵人的衣角哀哀的求。
“求求您，救，救我妹妹。”
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只听得一道冷淡的声音，“带上他。”
那年的雪从未停过，一直飘啊飘啊，融在这一杯清酒里，他回过神来，对着林陌骞道：“大人，主子说，还是照原计划行事，此间之事就由大人您来主持。”
说罢，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清酒入喉，刮出浓烈又厚重的醇意，甘甜又清爽的滋味，让他拼命跳动的心脏微微平静下来。
自己人认出他便罢了，无碍计划，只是那名白发道人，竟然人一眼看破他非本人。
黑沉的眼低低垂下，眼神不由自主的往苏寒暮方向跑去。
那名道人，鹤发白袍，仙风凛凛。虽面容已及耄耋之年，但他长身挺拔在众人之间的模样，一点也不见老态。
他手里捻着一支酒杯，正不疾不徐的啜饮着。
玄衣男子目光不由得随着流畅的身躯渐渐往下。常见的祥云纹饰的道袍，常见的玉纹腰带，还有一只常见的素色配囊。
配囊旁边安安静静卧着一方儿暖玉。
目光蓦然定住，那是，鹤纹暖玉。鹤纹，神医苏知鹤!
苏知鹤和他什么关系？心中十分的警惕上升至万分，忌惮的目光瞬间转换为了杀意。
若是寻常道长，看穿他的伪装倒也罢了，不影响大计就好，可苏知鹤是前朝皇室唯一留下的活口，且收到的密报也显示他与前朝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想到太子的大计失败，他周身的杀意便腾腾的燃烧起来。
杀气四溢的目光与苏寒暮相触，转而被如水般的波光荡开。
那道长竟微微弯唇朝他浅笑。
“太子，何不让诸位大人起来说话？”扭曲阴暗的眼神被林陌骞出言打断，他微微屈起食指，掩住唇瓣低声道，“且住，他扰不了大计。先大局为重。”
玉座上的男子回神，黑沉的目光从苏寒暮身上挪开，扫了眼全场匍匐的大臣，冷淡道：“诸位大人请起。”
“谢太子。”战战兢兢谢恩后，各自归案坐下。
林下生风，四周鸦雀无声。
唯有玉台之巅，人工特意挖凿的素练般的沟渠静静淌着。
而后，几只毛绒绒的小鸟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又收了动作，在清澈的水面上点落一圈圈涟漪。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泛动的涟漪愈发大了，哪里是什么流觞曲水珍馐盛宴，简直是一场精心为他们准备的鸿门宴啊！
不满的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向林陌骞，心中憋了股子火气。
“不知诸位还满意此宴？”玉座上，微哑的男声淡声开口。
“满意，满意。”
他们敢不满意吗，记得上次宫门豪宴，有个倒霉的老头子，在醉后无意嘟囔了句，便被这个残暴的太子拖出去杀了。
众人纷纷道：“满意，满意。”
“嗯。”玄衣男子挑了挑眉，欣慰道：“既然你们如此满意，那么便同孤做个交易罢。”
来了，果然来了。
有一些老奸巨猾的大臣掩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耷拉着白眉，在心中盘算着自己要出多少血，才能让玉座上的人满意。
心里一盘算，就不住咂起舌来，啧啧，其实今年进项确实不少，出点蚊子血也没什么。
哎呀呀，幸好，幸好，老天总是遂人心意的。
今夏关中大旱，成批的贱民饿死了渴死了，空下大片大片的土地。
土地啊，那可是好东西，剩下的金银让太子盘剥一些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般想着，脸上便浮出一道谄媚的笑容。
互相对视一眼，一名为首的士族家主站出来，朝上拜了一把这才说道：“不知太子要和微臣们做何种交易？微臣自当遵命。”
“哦？是么？”上面的人不喜不怒，一把阴沉沉的音调在嗓间嗡嗡滚着，使得林间的清风都萧瑟了不少。
瑟瑟的风吹着，吹的身上冕带招摇的飘起，被心绪不宁大臣连连按下。
“是的。”他咬牙道，“臣下们愿为太子鞍前马后。”
端坐在玉台上的人蓦地笑了。
“那么，不如就用你们的性命，与孤做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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