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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劫


  漠南云州,暮秋时分。三山环抱一湖,水天相映,波光融漾。西来长风猎猎,吹起山下的一面三丈高的“云”字军旗。雪白营帐散落如星。营帐外的一处马场以木栅栏圈围,中有秋草百里,残菊零星,霜露似银。一匹匹五花肥马奔逐如云,由马仆牵引去一列列马槽饮水食草。侍儿人面如花,歌舞酒宴盛大。少年子弟们各是锦衣华裘,谈笑纷纷,投壶为戏,吟诗作乐,占得十足风流意。

  一名黑衣军士跪在云远仁老将军面前,低头拱手,请示道:“云将军,马场已布置周全。”云老将军便朝他身后的一名胡服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会心,揭开手中黑漆螺钿捧盒上遮盖的一方猩红缎子,刹那金光耀目,灼灼如烧——竟是个用五彩丝绳结缚的金柄马鞭。

  云老将军高声祝酒道:“各位,赛马大会可以开场了!优胜者赢一柄金马鞭!”

  恰在此时,一名胡人少年匆促赶着一辆小破马车上前,衣旧而人俊,车破而马壮。他年十八,名齐统,字子竞,通汉语,从汉姓。但他眼似鹰隼,色如琥珀,浓眉高鼻,薄唇宽颔,高大魁伟,身形轮廓全都异于云州汉人。一身打扮是短衣窄袖,皮革蹀躞带上挂着一把形似弯月的腰刀,足蹬一双灰色长靿靴。其人宽肩窄腰,胡服英挺,举止气度自是不同,人莫可逼视。胡人少年向老将军麾下的军士们深深行礼,朗声说道:“军爷,子竞愿出这三十坛马奶酒,换一个赛马的机会,看我的戈丹能不能拔得头筹。”

  那名叫戈丹的高头大马生就棕身雪蹄,蹄下迅如风稳如鼎,在主人言罢后即昂首长鸣一声,精神抖擞,风采照人。

  为首的那名黑衣军士便从他手中接过一坛红封子马奶酒,转身向云老将军低声进言道:“将军,我看这小子眼熟。他是铁勒族人,现如今不过是城东六福楼的一个马槽贱仆,实在不可与天子门生——更不可与少将军同场赛马。”而云老将军捻须不答。

  云瑜的长子少将军云琰却不愿平白多生事端,更怕落人话柄,便三言两语劝住了父亲,随后就让军士应允齐统了。云琰年十九,字世鸿,圆领白袍上绣有金银瑞云,云端有一衔芝卧鹿。这汉子身长八尺余,左脸天生一块笔洗大小的黑红胎记,面貌奇陋不堪,宛如夜叉山鬼,惟其才德颇盛,少壮有力,勇沉非常,乃是一员悍将。时人比之蜀汉凤雏。他上月刚娶得美娇娘一名,乃是尚书省大臣施瑾之女施月乔。

  军士擂鼓声起,众人逐鼓点而赛马。群马分黑白棕黄红等色,仿若云霞乱涌,或齐同并进,或你追我逐,沙尘飞扬,马蹄得得。云琰骑一匹叫鸣雪的白额黑马,毛色如墨,动若游龙,与戈丹一同领先。有一青背番马渐渐落后。番马背上贴一少年,他狠下心抽打了马儿几鞭子。孰料番马性野,不仅不听鞭子,且昂首嘶鸣不已,惊蹄乱走,擅离赛道,往崎岖泥泞处践踏。俄而,少年手中的马鞭已折作两段,慢慢松了马镫与缰绳,只死死抱住马脖子。可座下马只一个喷鼻,他就连脖子也抱不住了。马儿猛一跌扑倒地,那少年惊叫连连,耳边尽是马蹄乱踩,马群乱叫。他夹在当中,浓尘入眼,所见唯有马鬃乱飘。 

  齐统见状,一面舍不下金马鞭,一面过不去良心,不由得面色发白,一咬薄唇,纵马上前,冲那少年狠狠骂道:“蠢货!”骂罢,身手迅捷如鹰,挟他上马如挟鸡崽。齐统把他丢去一处矮坡休息。那少年落马而惊,喘气急促,挣扎起身且面涌血气,举起齐统掷来的一只牛皮水囊猛灌一气,谢过这奇伟男子,又哭道:“输定了输定了!是我不好,非但自己落了后,还连累了你……”

  齐统大笑道:“你输是成定局,我输不输可说不定。这才第二圈,还剩下三圈要跑呢。戈丹,我们走!”他拍马而去。

  秋风中,云琰御马如驾飞龙,远远列在第一。须臾,他稍一侧头,眼角瞥见戈丹又猛追而来,不禁叫道:“好小子,竟还能与我再赛!”

  最终,一柄金马鞭归了齐统。

  齐统大喜。交接金马鞭时,云琰眉头微蹙,目光凝然,心中虽愤懑,却也不得不服。

  赛马大会之后,恰逢十旬休假,云州同僚幕宾设宴于醉仙坊的高楼之上,近两日方见云府门前的车马少了。云府后院的菊清馆中,两个粉面美婢尚在饲喂一只绿皮鹦鹉。小鹦鹉饮水洗澡,叫了两声,斜翅飞绕角替,再栖回架上,别过头梳理翠羽。瑞蟾手捧一只白瓷小水盂,催教几句好玩好听的。瑞月凑去撒了一把谷料,嘻嘻逗它道:“看这傻傻痴痴的呆样儿,不像是个会说话的。吃了咱们的粮,倒吐不出一句人话!”

  施氏出帘责问:“什么吃了粮,又什么吐不出人话?”

  瑞月回道:“少夫人,我俩正教青凤说话,好哄您开心呢。”

  “哦,说些什么?”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多福多寿,十全十美。”

  施氏手扶水晶帘帐上的小银勾,侧身垂首,暗把这十六字念上两遍,心底恰如风起水皱,一池碎萍。她一向孤高自许,乖僻喜静,自嫁了个丑丈夫后更是甚少言笑。一对新婚鸳鸯心思不通,相聚每无话。瑞蟾可惜那满桌肴馔,劝少夫人稍动几筷。施氏却冷冷打发她们道:“花苑的金桂早早含苞,你和瑞月采些好的薰帐子去罢。”施氏现只交代两句,仍恹恹地欲去午睡。庭中飞絮雪涌,一时间旋满阶下,又吹进帐来。放下一道绡帐,美人施氏在榻上打扇小寐,钗横鬓乱,额黄半褪,偶露一段玉臂,臂上金钏见松,隐隐起了凉意。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怪声嘶哑,扑翅棱棱,惊破辽西春梦来。

  “多福多寿,十全十美。”

  施氏梦醒,稍稍理鬓,整弄衣带,前去提了鹦鹉架,手掬谷料,任青凤低头啄食。她又偷偷笑问这灵鸟:“可还会说别的?”  

  “月乔!”

  却是人声。施氏循声回望,果真是云琰。借着夕照,秋桐洒影,被叶影遮了左脸胎记的丈夫长身鹤立,有几分英伟。云琰一走出昏黑处,青凤便落去他肩头,欢快学舌道:“月乔!月乔!”

  云琰从宴上大醉而归。

  “原是功臣到了!”婢女瑞月殷勤扶进这八尺将军来。武将大多心气高。方才,他在席上所喝的酒尽是闷酒,所听的曲尽是闷曲,无限烦恼、万千愁绪郁结胸中,又是懊丧又是怅然,这会全吐露:“什么功臣,我世鸿不过是一介武夫,一个竖子!我十六岁时随父亲出征塞外,位在副将,四方压制,胸中才略不能施展得尽,思量功劳是沾他的光,受人奉承也是因他,如何能称伟丈夫!我前两日在马场又败给一个铁勒人,真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面!”

  瑞月劝茶。云琰不接,歪身半躺下榻,醉颜酡红,左脸胎记愈发狞恶,反笑道:“你们女子如何懂我所叹的这些!铁勒,高车,丁零,回纥,尽是些柔然锻奴、突厥余种罢了。天子宽厚仁爱,而我只怕他们贼心不死!”忽又思忖一番,目光稍添三分柔情,“月乔,月乔……若是边关起事,天山雪寒,鸡塞路远,青凤多情,可代梅驿传你我之心事……”

  施氏一时神思游移,怅怅挂回鹦鹉架,惊觉云琰已起身,正加衣于她两肩,便急急挣出,避去一旁,似是恼他。她抱臂推说晚风不急。落红逐水,满庭残照中。施氏不得不刻意转了话头,说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有个奇人在云州城中设馆,名号雪江钓叟,以算命解梦之名抨击时局,放浪不羁,频出警句,敢呼天子为贼,呼朝臣为蠹。那雪江钓叟忽有一天撤了馆子,隐了身份,消失在茫茫山野。他只在骑驴出城时随口送了云家一句‘成也萧何败萧何’,料定云家后人三十岁时将遭天劫,无法可解。我尽人、妻本分想劝你一句,你知你这天劫是什么吗?”

  “呵,我的劫能是谁呢,只是你罢了。”云琰心想,浑身酒气,醉步蹒跚,高声斥道,“月乔,卜卦的骗子如何能信?尽是神鬼无稽之谈!我为将只效清溪鬼谷、膑足孙子。孙子道是兵家宜者有三,‘一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曰以寡克众,三曰少战多利。忌者有四:妄谋不义之干戈,失矣;寡略少策而起事,鄙矣;邀功贪利而折兵,陋矣;屠城戮民以求胜,耻矣。能尽扬宜者三而避忌者四,其可谓之神。’”背罢了一段,他反问:“我为人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何须怕什么天劫呢?”

  施氏却道:“诗云:‘奕奕寝庙,君子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治国在仁不在兵。天子仁爱,四海降顺。将军百战埋枯骨,所造杀孽太深太重!” 

  云琰笑问何以谓仁,妻子也背起一段西晋王成的《王孙辩》,道:“‘纳才招贤而不责媢,封邑血食而不怨疑。’至于朝堂臣子,倘若‘有刎颈之旧,而厚交不能善;结棠棣之好,而德义不能守;奉君臣之礼,而大道不能权,自媚以求荣,自污以求安,’怕是不可近,不可交啊!” 

  云琰会意:“月乔,你话里有话,这一通所讥的可是韩信韩王孙?”

  施氏冷笑道:“亏得尊一声王孙!王夫子数其罪四:‘其生二心,亡楚归汉,罪一;自矜其能,独踞强齐,罪二;目无长者,固陵不会,罪三;自亡其身,累连宗族,罪四。论其将兵之法,定乱之谋,侍君之道,皆不如人。不过天生一肖小辈耳,世所共弃之!’你若一心辅弼圣主,固当彰纲纪而明治乱,合乎义理而切于仁厚。如是这般,天劫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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