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尾巴还是折的，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刺激天灵盖的疼，阿浮思来想去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怎的来到这么个地方的。
此时她正摔落在一方竹榻之侧，身上披盖着一张雪白的云锦软衾，一对彩蝶翩珊而至绕在她身侧互相追引，她甚不耐地将他们扇乎散去，怅然舒了舒气。
阿浮拖着尾巴爬出半狐狸高的门槛，一抬眸正映上一双淡青色长靴，她费心巴力地仰着脖颈，就见这人一弯腰就将她提起，顺带往怀中一窝，传入她狐耳的是一道清冷的声线，“昨日我思来想去，这竹鹤楼却是人手不足，你若是不觉任务繁重，就留下吧。”
不是子契仙君还有哪个？阿浮心中一阵欢喜，然还没来得及拜谢，就又闻子契淡淡道：“恭房少了位掌门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浮这眉梢喜色未退，就觉是当头一盆冷水。当真都是因果报应，她不过是做梦时要那恶虎精去看一看茅房，这半柱香的功夫不到，这打扫茅房的重任就这么落到她的头上了。
凡人的话本中越王勾践可卧薪尝胆，韩信能承胯，下之辱，她一堂堂狐妖，为了保命早日飞升，扫一扫茅房又有何妨？这般一想，阿浮干巴巴找着话说:“却不知神仙也要出恭啊。”
子契仙君带着笑意回道：“但食五谷之物，哪个不得排脏泄污？”
阿浮豁然开朗，眼下摇不了尾巴，便只得抖一抖耳朵。哼，看来这做神仙的也不比做妖的高贵到哪里去。
子契仙君稍稍踱了两步，就将阿浮又归置在竹榻上。掸了掸衣袖有要走的意思，阿浮见此忙勾住他的另一只袖，书中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欲取他龙鳞，万不能让他生疏了她，“可是仙上救了小妖一命？”
她这微微昂着头，脖子还有些酸。
子契仙君闻言却是一怔，冷冷扫了阿浮眼，更冷道:“青湘饭后消食，一个不留心走得远了，你若是要谢，那劲儿都朝他那处使吧，可别用错了劲，报错了恩。”
言罢拂袖而去，颀长的身姿甚是洒脱。
阿浮唏嘘咂舌，这可当真是位高不可攀的神仙，哼，好在我不欲攀你，只想拿了你的鳞，拖那恶虎一段时间，待白桃回来，谁还搭理你呀！
阿浮在榻上趴了趴，只觉十分口渴，一抬眼扫见桌上一套青瓷茶具，权衡一番，断条尾巴又不是断条腿，尚可活动自如。
她歪身下榻，十分艰辛地爬上了空心圆凳。抓起茶壶将凉茶一饮而尽，又在壶肚里掏了掏，将将掏出十片茶叶来，整整齐齐排列在桌面上。
她的面上一片愁云，这每片茶叶就算是一天，如此看来，这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阿浮正盯着十片翠绿的茶叶出了神，耳边突然炸出一声，“阿浮姑娘可是饿了？”
她陡然一个激灵，一掌拂落了盏茶杯，但闻清脆一声，青瓷四裂开来。
抬眼，却见是一鲜嫩可口的小仙童。这小仙童生的唇红齿白，眉目清朗，见阿浮望他，冲着她露齿一笑，阿浮这心尖尖兀地小小雀跃一下，好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咕……”阿浮是未来得及答言，可腹中一阵空虚，迫不及待地发出悲鸣。
再一看，这小仙童手中端着几盅小菜，阿浮还他一笑，道:“那便辛苦仙子了。”
这小仙童摆手一笑，将小菜置于桌面，甚大气道:“诶，客气，别称我仙子了，叫我知鱼就好。”
阿浮含着笑意打开瓷盅，甚青翠的盅里盛着更青翠的小菜，这卖相十分寡淡。阿浮勉为其难吃了两口，觉得这子契仙君是有些忒抠门了，她这重伤在身，他如何不得让自己吃只鸡补补身子？
又一想这子契仙君却也不欠自己什么，能收留自己已实属不易，自己却也不好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想罢便端起清粥，心不在焉地用着。
“诶，小狼狗，昨夜见仙君将你抱回来，你伤情惨重还断了尾巴，不知这是遭了什么大难？”知鱼小仙晶晶亮一双鹿眼凝着阿浮，阿浮却是双眉一锁，狼狗？说的可是聪明伶俐、珍惜罕见、貌美如仙的极东仙洲第一美狐儿她本狐吗？
阿浮极嫌弃地将这不长眼的小仙一望，搁下瓷碗，冲他招了招手。知鱼甚欢喜地凑近，阿浮贴近他的耳朵，大声叫道:“我不是狗！更不是狼狗！我是一只阔耳狐！没事您多读些书吧！”
知鱼被吼完甚委屈地揉了揉耳朵，怯生生的眼神不死心地打量着阿浮，张了张口，忍下，又张了张口，又忍下，几番来回，阿浮却是受不住了，顺了顺气儿，软声问他:“你要说什么？”
知鱼搬了张凳子往后退了退，凳腿儿正卡着门槛儿，他许是觉得这个位置安全了，才开口问:“那么到底，你是遭了什么难了？”
阿浮微微一笑又冲他招了招手，知鱼摇了摇头，阿浮抖了抖耳朵装作甚乖巧的样子，他却还是摇了摇头，认真对阿浮道:“就这样说吧，我耳朵灵得很，能听着。”
他既然如是说了，那阿浮也不客气了，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你们神仙有没有能使我尾巴好得快些的灵丹妙药？”
知鱼闻言先一愣，而后桀然笑开，笑罢才对着阿浮正色道:“有。”
阿浮一个激灵，期盼地瞪着双黑漆漆水灵灵的狐狸眼望着他，满脸写着渴求。
知鱼更认真道:“可是仙上说了那药不能给你用。”
“为何？”阿浮甚疑惑。
蓦地又想起九重天上的二郎真君，他是那么的宽厚那么的阔绰，怎的换了个神仙，连这点小善都不乐意施了？
却见知鱼更庄重地问她，“你是不是得罪我们仙上了？你可仔细回忆回忆。”
阿浮挠破了头亦绞尽脑汁都没想到自己能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便十分确切地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知鱼小仙却是满面疑云，两条浓眉纠结在了一起，道:“诶，那就怪了，你若不是得罪了我们仙上，他又如何会对你如此苛刻？我见他啊不是很喜欢你呢。”
闻言阿浮抽了抽嘴角，她可不就是早就晓得他不喜欢自己了？不然也不会初次见面就摔折了她的腿，继而又拿雷劈她……这一想阿浮那个气啊，她虽是妖，却也是只十分正派一心求道的良妖，扪心自问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忒伤天害理的事，置于遭他这般羞辱厌弃吗？
更何况。更何况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关于阿浮救子契一命这一出儿，还得从她尚在九重天上时说起。
话说那时她正在九天赏夜，偏巧不巧又被书神青湘拾了回去。
青湘对她甚客气，不仅好吃好喝伺候着，更是教她念经诵诗磨墨端茶，这恍惚间阿浮倒觉着他不似将自己养来做皮草的，而是养来做侍女的。
因着在书香府鸡鸭鱼鹅管够的吃，这么吃上几日阿浮便能随心所欲地幻化人形了，于是为了行事方便，她就倚着一副人的模样进进出出。
那一日里青湘埋首批阅公文，阿浮在一旁候着候着就去会起了周公，一时睡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间觉着有人摩挲她的背脊，愣了楞想应当是睡得太酣畅，不自觉就化了狐形。
她不甚在意地埋了埋首，在软垫上寻个更舒服的位置，就闻飘忽渺远的一声传入狐耳，“你这小狐狸倒是好养的很，这才几日皮毛就这般油光水滑，也是长了不少肉，确实比之前那瘦鸡模样好看上许多。再多养几日做件披风都绰绰有余了。”
“咣当”一声撞响警钟。阿浮在心里将自己狠骂一番，诸如妖精中的刘阿斗，屠宰场的小香猪，全然不客气地往自己身上招呼，她咋就能忘了他这一通悉心照料所为何事？可不就是扒自己的皮么？
她还真就一步步落入他的陷阱，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的，可不是怕他将自己宰的晚了？
于是当夜月上梢头，华光似水，阿浮做贼般悄默默溜出了书香府。
宫宇错落，华灯熠熠，回廊百转，阿浮逃离书香府之后迷了路。这天界她尚且不熟，迷路也尚可原谅。
她如是安慰自己。
既失了方向，那便退而追着月亮行去。阿浮行着行着忽而就见月下升起一尾银光大虫，那大虫生的何其壮观，映着月华，夺着星辉，盘曲直上，然后嘭然坠落，化作一白衣少年。
阿浮骇然一凛，就势寻了颗树藏在后头，只露了半张脸，思忖着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什。穷思竭想一番后，以她四百年的见识来看，她觉得这大约摸应当是某路遭了天劫的神仙。
救或不救这是一个问题。一咬牙，她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堪堪将那白衣染血的少年翻过身来，呵，好巧不巧，可不就是子契上仙？
悔之恨之，早知今日，当初那样好的时机，自己怎么就没趁乱先薅他一片鳞预备着？
阿浮万分悲凉地隐了隐泪，又将那恶虎骂了个几万回，咬牙愤愤着，你丫就别落我手里，否则，我定一颗颗掰下你的虎牙。
这么一想她先是疼得一个激灵，双手合十拜了拜天，口中咕囔着:“因果轮回放过我，是那恶虎得恶报。”
念完一抬眼，就见知鱼歪着脖子凑到了自己身边，她颇没好气，“干嘛？”
知鱼憨憨笑了两声，与她道:“阿浮，你还没说你到底是遭了什么大难呢。”
阿浮撇嘴将他一望，见过不识趣的，可从没见过这般不识趣的。阿浮冲他勾了勾爪子，他甚没记性地喜滋滋凑近，她提气大喝:“就不告诉你！”
他登时弹地老远，边捂着耳朵边委屈巴巴地望阿浮，阿浮冷声道:“若知鱼仙子是来看小妖笑话的，那仙子还是请回吧。小妖不甚大度，不愿将己之不幸做他人笑柄。”
这知鱼却是冰释一笑，
嘿嘿又凑到她身旁，将头垫在桌上，正与她平齐，道:“仙上派我来与你交代一下工作要点。”
唔，不愧是神仙，连洗个茅房都有工作要点。阿浮虚心求教地将他望着，却见这小仙童笑得几分狡猾，她这狐爪不由得一哆嗦，连带着尾巴尖的毛抖了抖。
“也没甚不好懂的，左右不过一个干净与否的问题，你等下。”说着他麻溜起身，出门拎了把扫帚进来，对着阿浮爽朗笑道:“工具我替你备好了，可得努力呀。”
阿浮一怔，他就将扫帚搭到她爪上，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阿浮怔怔摩挲着光滑的扫柄，想到寻常时候自己沐个浴都会掉一地狐毛，枯草扫把如何也扫不干净，不知这子契仙君可有这个苦恼。
阿浮这正想着要不要再去仙池瞧瞧，一抬头就见知鱼仙子半个身子藏在门侧，探了个头坏笑着看她，道:“阿浮，我还有一问。”生怕她不答应似得快速接道:“你尾巴受的伤，是如何坐着凳子的？”
阿浮又一楞，下意识地用爪子摸了摸屁股，就听他大笑着遁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顿觉狐脸一热，这仇她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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